李唐

世界尽头的小镇:二

6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人聚得最齐的时候就是在果园墓地下葬的时候。那天,平日里几乎见不到面的人都会走进来,站在你的旁边,沉默不语,或与你低声交谈。人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因为会不自觉地让人想起在那场森林大火中死去的人。他们如今静静地躺在墓地深处。

在墓地的另一边,果园里的果实似乎也进入了冬眠状态。如果是在盛夏时节,这里会缀满各类果实,色彩缤纷,流淌出的汁液弥漫在空气中,使人迷醉。我们都喜欢这样的季节。

而现在,已经是初冬时节了。这是适合静默的日子。

我走进果园墓地,有人和我打招呼,尽管我并不认识他。他问我书写完了没有,我如实回答说我还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他点点头,眼睛并不看我,喃喃自语般地说,是啊,事情总是这样的。说完,他就摇着头离开了。

果园墓地里已经聚满了人。我走进人群中。

我一眼就看见了艾琳,几乎是同时,她也看到了我,冲我挥了挥手,想叫我过去。我没有过去,因为下葬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这个时候我不想走动。

墓穴早就已经挖好,只等着将棺木放进去。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啊。一个人在我背后说道。我不认识他。 

等你也躺进去的那一天。另一个人回答道。

之后就没有人说话了,因为仪式开始了。几个人用绳索将棺木抬起来,慢慢地放进墓穴中,用土填埋。一个好了,再弄下一个。一共有十几个。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拉松和老莫,他们站在一起。老莫依然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睡衣,眼睛湿润,像一匹忠诚的老马,看着那些棺木与黑洞洞的墓穴。

仪式结束后,艾琳走了过来,牵住了我的手。

嗨,好久不见。艾琳眨眨眼睛。

其他人正在摆桌子,准备聚餐,就在果园墓地里。拉松和老莫走了过来。

嗨,艾琳。拉松说。

嗨,拉松。艾琳看上去很欢快。

老莫心不在焉地四处观望。

“上校”怎么没有来?我问拉松。在人群中我一直没有看到他。

他一直待在遗迹公园。拉松说,听说他在遗迹公园又发现了点新玩意。

有人招呼拉松去吃午餐,于是我们和拉松告别,走出了果园墓地的大门。下过松果雨的天气总是很好,天空呈现出一种纯粹的深蓝色,没有一丝云,也没有鸟飞过。仿佛这个时候无论什么东西出现在天空,都会被这种深蓝色吞没掉。

艾琳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来到海边。艾琳带了两罐西瓜罐头,我们就坐在礁石上吃起来。海风依然很咸,但西瓜罐头很甜而且新鲜。罐头工厂做出的罐头越来越好吃了。

我和艾琳吃着罐头,看着大海,沉默着。甜味真切地从舌头传遍全身。同时我感觉到寒冷。糖分在我体内迅速溶解。

这会儿不是出海的时间,但海面上仍然可以看见几只小船在漂荡。他们是水手中的沉思者。这个时刻,一切都是深蓝的,天空,海水,还有我的脑子。我的脑子里也是深蓝一片。但我不能理解这种颜色,并且,它使我感到有一点恐惧和呼吸不畅。

我们走吧。我说。

我们走下礁石,将那两只空罐头放在我们刚刚坐过的地方。

7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我喜欢待在林子里面。在一条河的旁边,有一间用石头堆起来的屋子,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建造的,也没人知道它究竟是被谁磊起来的,有什么用途。我和艾琳常常到这间石头屋子里过夜。屋子里有一股死亡的味道。

走进屋子,我就仿佛看到了死亡的模样。但我并不知道真正的死亡是什么样子。我进入屋子体内,就像是进入了死亡体内,死亡暂时收留了我们,可它并不显现它的样子。

艾琳也喜欢这种感觉。她时常对我说,这样的感觉真好啊。所以当我们向别人陈述这间屋子的时候,总是称它为“死”。我曾想为“死”写一本书,但我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受,于是只好作罢。现在,我们就待在“死”的里面。

据说,“死”的规模曾经非常宏大,在小镇更古老的时候,许多人聚在这里,没日没夜地跳舞、歌唱,将这里装扮得如同宫殿一般。但那个时代只是传说,没有人真正看到过。多少年过去了,“死”的规模越来越小,越来越破败,人们似乎遗忘了它,或者说,不再愿意提起它,人们宁愿让它埋藏在林中深处。于是,它只剩下了现在这副孤零零的样子。没人知道它究竟遭遇了什么。

在它的旁边,有一条河。我喜欢这条河,准确地说,我喜欢一切河流。我常常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死”的一部分),看着被河水冲刷而来的叶子、树枝,还有里面游动的小鱼。河里的鱼长得蠢头蠢脑,当我看它们时,它们也会停止游动,聚拢过来看着我。我们经常陷入漫长的对视,直到艾琳提着渔网走过来,那些鱼儿才一哄而散。

因此,其实它们并不蠢。(有时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假象,或者是我宁愿将它们看作一种假象。)

我和艾琳躺在“死”的床上,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月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床单上。我伸出手,月光便照在了我的手上。我抚摸着它。月光在我的手上流淌。四周很安静,只有流水的哗哗声。艾琳在我身边翻了一个身。

你好像有什么事情。艾琳说。

没有。我说。今天的月色真好看。

我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艾琳说。

睡意忽然袭来。粘稠的睡意。我的眼皮变得无比沉重。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我第一次觉得我与“死”是如此接近。我曾有无数个日日夜夜在这里度过,可我一点也不了解它。它只是一个光秃秃、冷清清的石头房子吗?我觉得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坠落,我伸手,没有抓住。它们在黑暗中坠落。

我看到红色的蝴蝶,在黑夜中轻柔地扑扇着翅膀,没有发出声响。我顺着旋转楼梯一直往下走。我不知道它通往哪里,或许是世界尽头。

我是被艾琳摇醒的。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黑夜中像猫头鹰般闪亮。当然,这只是是错觉,我看到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滴在我的肩膀和手臂上。凉凉的,使我想到外面流淌的河水。

慧慧给我写信了。我说。

艾琳沉默不语。她在黑暗中等待着。

她说她与一只蓝色老虎在一起。我说。

就写了这些?艾琳问。

就是这些。

她为什么要写这些?

我不知道。我说。

很久没有回答。我再次昏昏睡去。睡梦中,我走出“死”,外面的月亮出奇的大,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恍若白昼。它就停在我的头顶,我久久地凝视着它。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河水的声音也消失了。时间似乎停止。“死”就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梦。

 

8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我时常会感觉到一种饥饿感。当我在“死”里醒过来,外面响起鸟儿的啼鸣。我睁开眼睛,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床单——艾琳不知何时离开了这里。我忽然感觉到饿,一种不算严重但令我无法抗拒的饿,一种迫使我放弃一切思考的饿。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子,看到它笼罩在阳光中。它的形状似乎与夜晚时不太一样。

但我想不了那么多,此时此刻我只想找点东西吃。我离开“死”,离开那条河流,离开树林,回到了我的小木屋中。这里依然是之前的模样,这使我稍稍安心。

我找出了点吃的,还有半瓶酒。

充饥以后,一种舒适的无力感充满了我的全身。但我很快就忘记了我吃的是什么。我又回忆起了西瓜罐头的味道。我坐在窗前,不知道要做什么。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从窗前走过。

我想起,我应该去遗迹公园看看,那里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于是我披上一件孔雀蓝的外套——这是我最喜欢的外套,我喜欢这个颜色。像是我的其它衣服一样,它也是皱皱巴巴的,但是穿上去我会感觉信心十足。

今天的阳光很好,我在充足的阳光中慢慢走着,感受着光的温度。我将两手插进外套的兜里。我的脚掠过小路上的灰尘。在这样一个清晨,阳光是甜的,两只白色的飞在天上,像是一双洁白的白手套。

蜂鸟在我耳边震颤着翅膀。它们盘旋在周围,时而静止在阳光中,时而倏然飞走。我跟随其中的一只(于是我偏离了道路),找到它的巢——在一棵不算高的枝桠上。我爬上树,将鸟巢中的酒拿出来。这种蜂鸟酿出来的酒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味道。它们将新鲜果实叼进巢中,酿出酒,因此它们平时也醉醉熏熏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趴在地上喝醉了的蜂鸟。这时你只要将它捧在手中,轻轻地吹气,它就会慢慢苏醒过来,然后从你手中飞走。

当我从蜂鸟的巢中拿出酒的时候,有一只蜂鸟便冲过来,啄了几下我的手。它显然对我这种强盗行径十分痛恨。我只好跳到地面上,大步朝遗迹公园走去。它奋力扑打着翅膀,追了我一会儿,后来还是放弃了。我听不到翅膀的声音后,便也放慢了脚步。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太阳,这样的光芒,我不想走得太快。

遗迹公园已经远远可以看到了。我拎着酒,慢腾腾地走着。这时,我的左侧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随即又闪了两下。我停下脚步,看向那个地方。

果然,是晴天的闪电。

这种情况并不常遇到,但也并不是完全遇不到。我走过去,看到它躺在草丛中,不时闪烁一下,又黯淡下去。它的形状很好看,可以说,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精美的闪电,大约有一根拇指大小。我不能直接用手拿它,于是我放下酒,将外套脱了下来,将它包裹住。

孔雀蓝的外套,正合适。

就这样,我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外套里包裹的闪电,往遗迹公园走去。可这样一来,酒就拿不了了。我站在那里,考虑了一下。我想:回来拿酒也无妨吧。

既然如此决定了,我就快步朝目的地走去。

走进遗迹公园的大门(围墙是用土堆的),我就看到“上校”正坐在最高的土丘上,眯着眼睛,神清气爽地晒太阳。他看到了我,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怀里闪烁着小小的闪电。

 

9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每天清晨,老“上校”都会在遗迹公园里挖来挖去。有时能挖出点东西,更多的时候则什么也挖不出来。挖完后,他就坐在高高的土丘上休息,擦汗,晒太阳。现在,他就是这样做的,眯缝着眼睛,一缕银发贴在额头上。

土丘很高,旁边驾着梯子。我顺着梯子爬上去,来到“上校”身边坐下。从这里可以看见遗迹公园的全貌。这里有大大小小无数个坑洞,每个坑洞旁边都是小山一般高的土丘,在坑洞和土丘之间,杂乱地摆满了那些挖出来的东西。

你拿着什么东西?“上校”问。

闪电。我说。我将衣服打开,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它消失了。我说。

经常是这样。“上校”对我笑了笑。而我想起了我的酒。我对“上校”说我应该把酒拿回来。不必了,“上校”说,我这里挖出了不少酒。

我和他一起从梯子上爬下土丘,然后再爬梯子进入一个坑洞内。洞很深,这地下世界里摆着两只沙发和一个茶几,这些都是他挖出来的东西。我们分别在沙发上坐好。“上校”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两瓶酒,打开盖子,放到茶几上。于是我们开始喝酒。我们干杯。

挖出来的酒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那种被时光所遗忘的味道,很容易喝醉,所以我们都喝得小心翼翼。我不时抬起头,看看头顶上的洞口。光从那里射进来。没有风。

我喜欢这样安静的时刻。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可是安静总是持续不了多久。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将脑袋探了进来。

嗨,上校。其中一人喊道。

你好。“上校”说。

我们是来玩牙齿游戏的。另一个人说。 

好吧,你们下来吧。“上校”说。不过今天我想玩杏仁游戏。

玩杏仁游戏也可以。那些人说。

于是三个男孩从梯子爬了下来。

我们开始玩牙齿游戏。“上校”显然有些醉了,脸红红的,眼睛似乎快要困得睁不开,可还是努力陪着

这些男孩玩,因为他们玩兴很大。 

玩完了,那三个男孩意犹未尽地离开了。“上校”靠在沙发上,显得疲倦不堪,头发也变得乱糟糟的。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说自己的精力实在没法和年轻人相比。

我竟然已经这么老了。“上校”喃喃自语道。

洞中又恢复了宁静。我们将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喝光,深陷在沙发中,将双脚架在茶几上,看着洞口的光线变化。太阳曾短暂地出现在了洞口处,那时,整个洞内变得金光熠熠,强烈的光芒刺得我们睁不开眼,同时一股暖流注入了我们的身体。但很快太阳就离开了,洞里重新变得冷清起来。

听说前两天挖出了新鲜的东西?我说。

是的。“上校”说。或许你会特别感兴趣,所以我叫拉松告诉你,让你有空过来看看。

看来是有趣的东西。我说。

我跟着“上校”爬出坑洞,来到另一个稍小一点的坑洞内。这个洞里没有沙发,也没有酒,只有一张书桌,上面摆着一件用布盖起来的东西。由于洞较浅,我可以感受到风不断从洞口吹进来。

这是什么?我问。

“上校”将布掀开。是一台橙黄色的打字机。

这是我前两天挖出来的。“上校”说。

我仔细看了看它。

似乎只是一台打字机。我说。

稍等。“上校”说。等风更大一点。

当一阵风吹过打字机时,我看到它自动打了起来。上面的按钮一个接一个按下去,就像是有一个隐身人在操纵着它,只不过没有稿纸。

它真的很有趣。我说。

是啊。“上校”说。我准备将来把它放进我的博物馆里。

筹建一座遗迹博物馆,把挖出来的东西放进去。这是“上校”一直在努力做的事。

 

10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我们喜欢坐在小酒馆里面,就算是什么也不做,我们也喜欢坐在里面。小酒馆里白天时很昏暗,到了晚上反而会明亮起来。几只猫总是在我们双腿间跑来跑去。我们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只猫,但它们全都喜欢吃西瓜罐头。

我和拉松喜欢喝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酒。我们坐在一张小桌子上,用吸管喝着。老莫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张小桌子旁,喝着一杯颜色忧郁的酒。一只黑白相间的猫钻到他的桌子底下。他气急败坏地使劲跺了跺脚,将那只猫赶了出去。他喜欢一切动物,但惟独不喜欢猫。

酒馆里还有一些人,不过很多我们并不认识。

我和拉松讲了讲关于那台会自动打字的打字机的见闻。拉松很有兴趣地听着。

这么说只有起风的时候它才会动咯?拉松问。

是的。我说。那时它感觉很舒服,“上校”挖出它的时候它好像在地下憋坏了。

那真的不错,我也想见识一下。拉松说。

我们各自干了那杯叫不上名字的酒,然后又要了两杯。酒保殷勤地给我们换了新的吸管。现在是几点了?我们完全不清楚。在酒馆里,时间是停滞的,在酒精中旋转。

酒馆建在一个蓝色的盆地里,因此,我们置身其间,会觉得时间也在这里凹下了一块。我们有时望向窗外,会看到一片莹莹的蓝色,那仿佛是海底的景色。

见到慧慧了吗?拉松问。

没有。我说。她总是这样行踪不定。

喝完了剩下的酒后,我们走出酒馆,走出蓝色盆地。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硕大的月亮挂在天际,旁边的星星如同眼睛般睁着。有时走在路上,两边的草丛中会传出歌谣。我们听不懂,因为那是草或蟋蟀的语言,不过确实很悦耳。每当这时,我们的心情就会愉悦起来。尤其是喝了酒,没有醉得难受,却也感觉脚下轻飘飘的时候。那歌谣便有了某种迷幻的效果。我觉得身边的草越长越高,慢慢没过了我。周围的事物都变得巨大(或者说是我变小了),小石块也像是一座小山。草丛变成了丛林。巨大的蟋蟀从我身边走过,像是一头敏捷的大象。我抬头,月亮和星星都变得十分遥远,几乎分辨不清。我哭了起来,但是也不知道究竟为何而哭。我哭的声音是如此微弱,以至于一阵风声也能轻易地盖住我。巨大的蟋蟀停下脚步,转动着眼珠,疑惑地看着我,不一会便一跃而起,落入远处的丛林中不见了。我哭累了,就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当我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草丛里。四野无人。身边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蟋蟀在我耳边鸣响着,如同一个个会跳跃的微型闹钟。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草。我躺过的地方野草倒伏,显现出我的身体形状。拉松在哪里?我不是和他在一起吗?或许是我喝醉了酒,将记忆搞混了。

在我的身后,便是蓝色盆地,里面的小酒馆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可以隐约看到晃动的人影。我慢慢朝前走着。我不知走出多远,当我再回头时,小酒馆已经不见了,蓝色盆地也消失了。我知道,我再一次地迷路了。只有无尽的夜色。它柔软的壳包裹着一切。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了果园墓地。这里四周闪动着美丽的磷火。透过厚厚的土层,我似乎可以看到果树的根茎深入到棺木中,深入里面躺着的人的躯体中。那些躯体,将最后的物质聚合献给了植物的根茎。他们将借此焕发为新的生命形态,当冬天过去。

美丽的磷火,像是黑暗中绽放的花朵,可爱地燃着。我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前方的路,也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只能向前走,不能停下,因为夜晚很冷,而我穿得很少。我冲那些可爱的磷火挥了挥手。它们喜悦地跳动着。

我听到了河水的声音,我停下脚步。月亮这时显现出来。借着清辉,我知道我来到了“死”。它还是那个老样子,一点也没变。我走到它面前,伸出手摸了摸它。它显得有些冰凉。

我进入到它的体内,点燃了壁炉里的木头。此时我急需一点热量和光亮。火升起来了,小小的火焰,烘烤着我的手,并且带来了光亮。它一点点暖和起来。

烟顺着烟囱缓缓飘出,融入到夜色中。

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窗外一闪而过。是一张脸。我知道那是什么。可我没有动弹,我依然坐在小小的壁炉前,感受着火的温度。这让我感觉很舒服。

有什么东西拍打着门。我打开门,就看见了它。

蓝色老虎。

我已经很久都没见过它了,如果不是那封信,我甚至不知道它还活着。我记得上一次见它还是在老莫的动物园里。那都是多少年前了?它那时小得像一只猫,蹲在笼子里,惶惑地看着我们。而现在,它明显长大了,真的有了老虎的模样。它的毛发还是蓝色的。

它的四肢看上去强壮有力,眼睛闪烁着幽光,盯着我看。我看向门外,果然看到了慧慧的身影。她站在河边,似乎正观察河里的什么东西。 

蓝色老虎缓缓地转过身,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走出“死”,来到河边,和慧慧站在一起。我微微侧过头,看她的脸。她的脸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们谁也没说话。

月亮清澈地照耀着河水的流淌。我可以看到里面游动的鱼。我认识其中的几条。

蓝色老虎就徘徊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像是一个忠诚的卫士。它的毛发在月光下显得很漂亮。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萤火虫在黝黑的草丛上方飞舞。

“死”安静地沐浴在月光中。它的样子似乎又有了变化,一种我之前没有觉察的变化。它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中。现在的它更美丽了,几乎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窗口晃动着火焰的影子。多么美妙的夜晚,我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那是一首我从小就会吹的小夜曲。有点悲伤的调子,我并不是很喜欢,但完整的我只会这一首。于是我完整地将这支小夜曲用口哨吹了出来。很完整地吹了出来。

我喜欢这支曲子。她说。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开口说话。

谢谢。我说。

然后又是沉默。这个夜晚将永远持续下去。这样很好,我们固定在了这个沉默的画面中。蓝色老虎在不远处,看看四周,不时看我们一眼。它的蓝色的尾巴悠闲地晃动着。

我要离开这里了。她说。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

你要去哪里?我问。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觉得很悲伤。我想起了小时候,还有更年轻一些时候的事。那时我们不是这个样子。事情不知是怎么就发展成了现在这样。我们总是等它真的发生了才会想到更多。

你在想什么?她说。

没什么。我说。我想回到屋子里去。

那好吧,咱们再见。她对我笑了笑。

回到“死”里面,我站在窗口,看着慧慧和那只老虎渐渐离去的身影。老虎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此刻我想像一条鱼,游入河的最深处。

第一部分第三部分

作者附言

 

世界尽头的小镇,适合在梦游中生活的地方。我们生活在这里,我们喜欢糖,喜欢西瓜工厂生产的罐头。我们忘记了许多东西。时间如一条河流,流淌过我们,而在河的对岸,就是“死”。我喜欢那里,那是让我们安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