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世界尽头的小镇:三
11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我醒来。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酸痛无比。阳光透过窗子倾泻进来。我尽力支撑起身子,靠在床头。鸟一刻不停地叫,像是锯木头一般。我不知愣了多长时间,阳光一点点延伸,我的头痛也一点点延伸。
这里没人打搅我。除了我和艾琳,几乎没人会想起这里。我安心地躺着。可是很快我就感觉口渴, 非常强烈的渴感,嗓子似乎变得肿大而粗糙。
我试着挪动双腿下床。这不太容易。双腿一夜之间失去了力量。我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像踩在软绵绵的云朵里。我就这样扶着周围一切能扶的东西,走出屋子,来到河边,坐在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上。
河里的鱼好奇地看着我。那是一些两寸长的小鳟鱼。它们不认识我。我看不见一条我认识的鱼。我捧起水,将嘴唇凑到水里。哦,我的嘴唇,像是炭火般饥渴。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喝完水,我躺在河边的草丛里,像是被海浪拍上岸的鱼,痛苦地喘息着, 一动也动不了。我想,我需要一罐西瓜罐头,一点点糖分。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周围围着一些人,有拉松,也有老莫和“上校”, 我还看到了艾琳。
你终于醒了。拉松说,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我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你发烧发得很厉害。老莫在一旁说,我们发现你时你已经昏迷了。
是艾琳找到你的。“上校”说,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你,最后是艾琳想到了那里。
我看向艾琳,可她转身离开了。
她还在生你的气是不是?拉松凑到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不要着急,慢慢就好了。
我冲他笑了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尼采医生会治好你的,他是小镇最好的医生。拉松说。尼采医生就站在他的旁边,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显然由于拉松的话而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着凉了。他温和地笑着说。
晚上还是很冷的。拉松说。
是的。尼采医生说。他搓了搓手,将医用箱背在左肩上。我先走了,他说。
您走好,有空过来玩。拉松说。医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他的衣服洗得很白,有些晃眼。我闭上了眼睛。但我毫无睡意,肚子咕咕作响。我依然说不出话来。
他们似乎很无聊,但又不想走。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又被拉松轰了出去。他们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其中一个我后来认出来了,是那个被长颈鹿掳走的女孩。
拉松没有轰她走。
他真可怜。女孩看着我说。你们是在草丛里发现他的?
是的,准确的说是河边的草丛。拉松说。
太可怜了。女孩说。她怜悯地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眼睛很美丽。怜悯也很美丽。后来她走了,屋子里就剩下我认识的那几个人了。
没什么事的,不用担心,你只是体内缺点糖而已。拉松说。
你体内的糖分出奇的低。老莫对我说,又补充道,这是医生说的。
拉松走到我的那台唱片机前,盯着瞧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唱片机,里面流淌出我熟悉的音乐。唱片机是“上校”从遗迹公园里挖出来的,送给了我。它已经很旧了,可还能发出声音。现在,这声音缓缓地飘出来,像是光中的线。
我们跳会舞吧。拉松提议道。
于是“上校”、老莫和拉松,三人个跳起舞来。是小镇当地的舞。据说正是由于舞蹈,小镇才成为了世界尽头。这很令人费解。没人能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而舞蹈现在已经变为了娱乐手段,这倒很明白。
我看着他们在音乐中跳起舞来。
后来艾琳走了进来,他们便停下了。艾琳抱着几只西瓜罐头。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们。
你们竟然在跳舞?她尽力憋住笑。
呃。拉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是他最可爱的时候。
我看到一只黑色的鸟落在窗台上。他们也都看见了。鸟的嘴里衔着一只小怀表。它敏捷动了动脖子,然后松开嘴,将小怀表放到阳台上,便飞走了。
“上校”走出去,不一会儿,在窗外重新出现。他拿起小怀表。
他在阳光下晃了晃那枚小怀表,笑着,仿佛在说,看到没有,一切正常。
12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一切正常。艾琳喂我吃西瓜罐头。糖一点一点回到我的身上。阳光在窗外闪烁着,树木的影子摇曳不定。其他人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艾琳。风吹进来,吹进我的身体里,吹着我身体里的糖。
我看着她轻盈的身体。空气里有初冬特有的清凉味道,像是薄荷的气息。仿佛有透明的小鱼穿梭在我们之间。我伸出手,抚摸她柔软光洁的手臂,像是握住了新鲜的枝叶。她惊奇地看着我,不过很快她便对我着我神秘一笑。
我亲吻她。允吸着甜。
有什么东西,推着我,向上升。
我睁开眼睛,看到屋顶被掀开,强光照射下来,几乎让我睁不开眼。我看到一双巨大的眼睛,盯着我,黑色的眼珠不时动一下。我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呼喊声,像是在群山中回响。
13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清晨第一缕阳光总是有不同的味道。我睁开眼,看到艾琳将头探出窗外,伸出她那小巧而灵活的舌头。我来到她身边。她的头发没有束起来,随意地散开。瘦削的肩膀,让我忍不住想要搂住她。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她咯咯笑着。她总是喜欢笑,而她不笑的时候,表情就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时间还早,外面没有什么人。不时有蜂鸟急速掠过。它们在忙着寻找过冬的食物。
今天的阳光是什么味道的?我说。
是橙子味的。她说。哎呀,你抻到我的头发了,快放开。
我放开了她。当我的胳膊刚刚松动时,她就像一头小鹿轻快地挣脱开。她打开了那台唱片机。音乐流淌出来。
昨天拉松他们跳得是什么舞?有意思极了。她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看向窗外。今天是个美好的天气。天空碧蓝如洗。冬天就快要到了,昆虫野兽将要冬眠,河水将会冻结,空气也将变得凛冽。美好的冬天,人们聚在一起,用柴火取暖。
我们出去转转吧?艾琳说。
好的。我说。她关上唱片机。音乐在屋子里又逗留了一小会儿,才慢慢消逝。我们都喜欢这个时刻,唱片机关了,可还留有一节尾音,仿佛是舍不得离开。我们静静地听着,直到它消逝。
好了。她伸了一个懒腰。
我们漫无目的地遛弯。这时人们纷纷醒来,开始干活,为冬天做打算。有的人去山里砍柴,有的人囤积蔬菜,还有一些女人在阳光下缝被子。艾琳欣赏地看着她们流畅地穿针引线。她说她很羡慕她们,说自己手脚很笨,不会用针,什么也缝不好。
我没有说话。我们的手轻轻地牵在一起。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罐头工厂。在阳光下,罐头工厂给人以亲切的感觉。其实它很破旧,已经有许多年头了。我回忆起小的时候,我们绕着它捉迷藏的场景。我和艾琳走进去,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果子的味道。
里面的工人都忙碌着。马上就是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了,必须要储藏一些过冬的罐头。那些装好的罐头摞在一起,有一人多高。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上校”果然在这里,戴着手套,将制作完成的果肉和糖汁装进罐头里,然后用工具拧紧。他是一个热心肠的老头,不用说也知道,他绝对是一大早就过来的。
我跟他打了一个招呼。他抬起头,对我笑了一下。
过来帮忙啊,作家。他对我说。
没问题。我说。我和艾琳走过去。“上校”递给我们手套,又看了看我和艾琳,说,你们和好了?艾琳戴上手套,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是轻松愉悦的。
我们开始做罐头。
艾琳在我的对面。我不时抬头看看她。她却没抬过一次头。她总是很专注。我喜欢看她专注的样子。没过多久,她旁边的罐头就比我多了许多。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她在制糖厂工作,喜欢和一大帮厂里的姑娘一起行动。她们的身上都有糖的味道。我远远地看着她们,闻着空气里的糖。
“上校”走了过来。已经中午了,到了吃饭时间。我们与工人们一起去露天餐厅。我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吃罐头,于是“上校”就给我拿了两罐西瓜罐头。
在吃第二罐西瓜罐头时,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则关于蝈蝈的故事。说的是一只喜欢唱歌的蝈蝈,后来在冬天被冻死了,它的灵魂升到天堂,继续唱歌的事。
我忍不住将这个故事讲了出来。
我小时候就听我爷爷讲过这个故事。“上校”嘲弄地说,他在吃一碗超大量的玉米饭。
这个故事已经老掉牙了。艾琳说。我来讲一个新的故事吧,是关于一只绵羊的……
她说完了绵羊的故事,我的罐头也吃完了,我还喝光了里面的西瓜汁。
我们回到罐头工厂,又工作了几个小时。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上校”走到我面前,说,辛苦你了,今天就干到这儿吧。
反正我也没事做。我将手套还给他。
走出罐头工厂,天已经黑下去了。冬天就是黑的要快一些,其实并不晚。我和艾琳到小树林转了转,她跟我说了上次她遇见狗熊的事。
真是吓死我了。艾琳说。所幸的是那时它只是在用石头砸野核桃,没看到我。
我记得那只狗熊,在老莫的动物园里,只有那么一只。它那时还很小,总是显得很孤独。
我们穿过树林,就看到了河。河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在不远处,就是“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就在那。
我们过去吧?艾琳说。
不。我摇摇头,我不想去那。
那好吧。艾琳说。无所谓。
于是我们回过头,重新往小树林走。我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场景。那只蓝色老虎,还有慧慧。她说她要离开这里,她会去哪儿呢?难道她真的找到了“世界尽头”?在小镇,“世界尽头”一直是个传说,尽管我们知道,它的的确确在这里,可没人找得到它。有人曾猜测,“死”其实就是“世界尽头”,可这未免太轻易了,也没有证据。
我总是怀疑,慧慧真的找到了它。
我们走到河边时,一条五寸长的鲤鱼高高地跃出水面,浑身流淌着明亮的水滴。我们走过,听到从身后传来清脆的噗通声。
14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每到冬天,人们都会在屋檐下挂一只小铃铛。那是一只沉默的铃铛,或者说喑哑也不为过。平日里,它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的,除了下雪的时候。
只要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它们就会叮呤当啷地响起来,声音连成一片,甚是悦耳。在小镇,这已经成为了传统。每家每户都会挂这样一只沉默的铃铛。
一大早,我就和艾琳翻箱倒柜地找铃铛。我忘记了把它放在哪里了,因为它是一只沉默的铃铛。我们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或许我们把它落在了“死”。艾琳说。
于是我们穿过树林和河流,来到“死”。它静卧在冬日的阳光中,看上去如此驯服,仿佛一只冬眠的野兽。我不禁说道,冬眠就像是死了一样。
或者说死了像是在冬眠。艾琳说。她今天心情挺不错。
我们走了进去,开始寻找。没几分钟它就被找到了:在床底下。我拿着它,摇晃了两下(当然是不出声的),然后将它攥在手里。它并不大。我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把它拿到了这里。你可以想起来吗?我问艾琳。
我也想不起来。艾琳说。
是的,我们都像不起来了,但找到了就是好的。我说,干脆把铃铛挂在这里吧。
艾琳想了想,说,也好,这附近只有这一只铃铛……
因为附近也只有这一间小屋。我说。
我踩在凳子上(艾琳扶着),开始在屋檐上挂铃铛。它用一根红线悬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风吹来,它便随风摆动。当然,是不出声的。
既然来到了这里,我们便不想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们走进屋子,燃起壁炉,然后一起钻进被子里,看着壁炉的熊熊火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了。我们的肚子饿了。我对她说,我们去小酒馆找点吃的吧。艾琳说,好的。
我在前面走,艾琳跟在后面。曾经漫天飞舞的蜂鸟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冬眠去了。我不知走到了哪里,我知道,我又迷路了,直到艾琳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在那边。她说。
于是她拉着我的手,走向另一条路。我知道,那是一条正确的路。
我们来到了蓝色盆地。远远看去,那就像是另一个星球。所有的一切都是蓝色的,灯光也是蓝色的灯光。我们走进去,刹那间,我们也变成了蓝色的。
酒馆里聚满了人。我们随便喝了几杯饮料,又点了份吃的。我点的是青菜面条,她要了一份炒莴笋。我们吃着。吃到一半,拉松走了过来,拉来一把椅子坐下。
嗨,看到你们真高兴。拉松说。
你看上去也很高兴。我说。
是的,你猜怎么回事?拉松说。是老莫,昨天夜里,比利回来了。
我当然记得比利。那是一只金色毛发的牧羊犬,曾经我们去老莫的动物园,最想看的就是它,因为它是那么的美丽和平易近人。后来,它和那些动物一起出逃了。
比利回来了吗?我说。那我应该去看看。
是的,它回来了,就在昨天晚上,老莫抱着它哭了整宿。拉松说。不过它老了,像老莫一样老,再也不是以前的比利了。
我们都没再说什么。拉松被其他人拉去喝酒了。他似乎谁都认识,这让我很羡慕,对我而言,这几乎是最不可能的事。
吃完后,我们离开了小酒馆。我们借着月色回到“死”,钻进被窝里准备入睡。这时,我们听到了清脆的铃声。
看来第一场雪就在今晚。艾琳望着窗外说。
我困得不行,伴随着悦耳的铃声,很快进入了梦乡。
15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大雪终于降临。清晨,我拉开窗帘,积雪的反光使我一阵目眩。雪真厚啊,我几乎快要打不开门了。雪已经停了。小小的铃铛仍挂在那里。它也闪烁着微光。
艾琳被阳光照醒,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看到了她精致的小乳房,像是那只铃铛聚焦着光。她睡眼朦胧地套上一件件衣服,最后是一件红色的毛衣。
那毛衣看上去有些旧了,但散发出淡淡的好闻的味道。
我喜欢这种味道。
我情不自禁地抱住她,使劲地嗅着旧毛衣的味道。她咯咯地笑着,想要推开我,但没有成功,于是只好任由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在清晨被我抓到的一个小俘虏。
好啦好啦,她笑着揉搓着我的头发,我肚子饿了。
我松开她。我们简单的吃了一些东西,又喝了果汁。
雪后的阳光纯净得让人内心柔软。我们走在大片的阳光下,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雪在我们脚下发出细微的响动。在我们身后,留下了我们的脚印。这里的第一排脚印。
河水依然流淌,带来一些被大雪压断的枝叶。不久它就会结冰。
咱们去哪儿?艾琳问。她的嘴里冒出白色的雾气。
不知道。我说。这时雪花又开始飘落,不过并不大,只是像羽毛那样缓慢地飘落。
在路上,我们碰到了一辆红色的冰激凌车,正在出售新鲜的冰激凌。制作冰激凌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她将干净的雪放进容器里,又加入一些不同口味的作料。
一群孩子围着冰激凌车。冰激凌车看上去很可爱,像是一匹红色的小鹿。
我们也买来尝了尝。当舌头触碰到冰的时候,我感觉它舒服地颤抖了一下。
随处可见打雪仗的孩子,我们穿梭在雪球的轰炸中。有几次雪球打到了我的身上。我看到老莫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条有着长长的黄色毛发的狗静卧在他的膝盖上,似乎正在睡觉。是比利。老莫不时抚摸着比利的脊背。
我们走过去,老莫主动跟我们打了招呼。
嗨,老莫笑了笑说,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我说,这是比利?
是的,是的,是比利。老莫低下头看着熟睡中的比利,它回来了,总喜欢睡觉。
一起去“上校”那儿喝一杯?我说。
不了。老莫说,比利好像很怕陌生人,它哪里都不太想去。
我们还记得它。我说,尽管那时它还很小。
是啊。老莫说,一边抚摸着比利的毛发。
好的。我说。再见。
我们告别了老莫和比利。
16
我和艾琳来到海边。天气不错,但景色早已看腻了。我们靠在岩石上,沉默不语。前几日的那场大雪,落到这里竟无声无息。这里似乎永远保持一个季节,一切都是恒定的。海鸟依旧盘旋在我们头顶,汽笛似的鸣叫。海浪上依旧有小船漂浮着,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冬天毕竟是来了。
我们吃着西瓜罐头,看着雪一片一片的落下来。雪落到我的脖子里,冰凉,有一种刺痒的感觉。糖分在我体内蔓延,准确地说,不光是在我的体内,它似乎也在我和她之间弥漫。我很享受这个时刻。我忽然想到一首诗,但具体的词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仅仅是想到了有那么一首诗而已。
你想说什么?艾琳看着我。她的眼睛明亮,仿佛阳光下闪动的雪花。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西瓜罐头吃完了。我记起小时候,我们将吃完的罐头穿上鱼线,然后放进河里。我们抬起鱼竿,每次都能看到有小鱼钻进罐头里,我们将小鱼放了,继续钓鱼,直到罐头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糖分被河水稀释。
我感觉自己正渐渐沉浸在回忆中,可我不想这样。于是我站起来,看着身后的小镇。小镇沐浴在初生的阳光下。雪飘荡在空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我看到拉松在小码头前朝我挥手。他又要出海了,像是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出海时一样,那么年轻,粗粝的海风并没有使他衰老。
透过雪幕,我仿佛看到“上校”喝得醉醺醺的,躺在高高的土堆上,自己跟自己玩着杏仁游戏。在他的周围,摆满了各种挖出来的东西。
老莫和比利一起坐在屋檐下,看着雪花落下。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比利的毛发,比利还是那样无精打采的,只是偶尔发出一些混沌不清的声音。那个声音只有老莫能够听懂。他用手心擦了擦眼睛。
“死”依旧待在小树林里,静静地,仿佛一万年也不会改变。但我知道,它总是变化的。
雪不一会儿便停了。雪停后,很快便消融。这时,我看到那些穿着白袍的人从远处慢慢走来,他们还是那样,光着头,沉默不语。其中有年轻人,也有看上去很老的人。他们排成长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们留下无数脚印,涨潮后,那些脚印里会栖居小螃蟹或小海星。
我看着他们走过。在队列的末尾,我看到了慧慧,和那只蓝色老虎。慧慧骑在蓝色老虎的背上,老虎缓慢地走着。它的脚印比人的要大几号。
老虎停了下来。我看到慧慧转过头,远远地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蓝色老虎载着她,以同样缓慢的步伐走入大海。它就那样走着,直到它与慧慧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冬天已经到来。我紧紧地握着艾琳的手,或者,是艾琳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能感到彼此身体的颤抖。我想告诉她,我的书其实已经写好了,它只是缺一个结尾,我需要耐心地等待它。而又是多么害怕它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