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世界尽头的小镇:一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海边。风不停地吹着脸,风中飘荡着粗糙的盐粒。伸出舌头,腥咸的味道在味蕾上浸染。海浪有时跃起很高,浪的顶端总是闪闪发光。海鸟鸣叫着盘旋在头顶,尖细声如汽笛。它们等待着食物和盐。当它们发现目标,就会一跃而下,从海面上飞速掠过,又扬至万里高空。这个时候,它们的喙子上总会叼着一只鱼或虾米之类的东西。它们具有腐蚀性的粪便掉落在礁石上,斑斑点点。

当太阳从海面上渐次升起时,海面的颜色也出现不同的层次变化。一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总是在这个时刻来到海边,爬上大块的礁石,在那里看日出。伴随着他们的大呼小叫,海面变幻出各种不同的色彩,直到太阳完全升到空中。这时,阳光就会变得十分刺眼,孩子们捂着眼睛,一哄而散。如白色雕塑的云朵飘浮着,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每天都像是一个轮回。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上来。我们对着太阳发呆、聊天、唱歌、打喷嚏。当我也像那些孩子般的年纪时,我曾拿起木头手枪,对着太阳连续发射着虚无的子弹。我期待看见太阳被击穿,轰然落下。我期待着,又隐约害怕着(如果真的成真)。当然,太阳从来都没有过变化,它升起来又落下去。

清晨,一群群剃着光头、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的人总会走过沙滩,留下一排排脚印。他们是谁?我从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几乎没有表情,耳朵上挂着银饰的挂坠,沉默不语,默默地在沙滩上走着,留下脚印。他们要做什么?没有答案,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提出问题。他们像是一个个沉默的符号,风吹起他们宽大的袍子。他们走后,海水涌来舔舐那些脚印。

他们最后总会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曾看到过一个同样剃着光头、穿着白色袍子的小孩奔跑在他们中间,像是一只不合群的海燕。

我想,我或许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但现在早已遗忘。我也曾光着脚丫,奔跑在这沉默的队列中,然而,我终究忘记了这一切,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漫游者。

为了追求一闪而逝的幻觉,为了将那幻觉牢牢地抓在手中,我撕碎了无数张模糊的素描画像,凌乱的碎片化成翩翩起舞的白蝴蝶,飘荡在天空与海面的中央地带。阳光照耀着它们,好像造物主要赋予它们以生命。但这一切都只是错觉。我也是被撕碎的纸片。

穿着白色袍子的不语者,银制的锁链哐当作响。

我站在被海鸟粪便覆盖的礁石上,抱紧双臂,或者费力地点燃一根烟(你知道这有多么难!)。微弱的火苗轻易地被海风熄灭,不发出半点声响。我曾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听到过骨头在阳光下折断的声音,那么清脆。我摇摇头,有一个被遗忘的东西在头颅内滚来滚去。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我觉得自己是那么轻。这轻使我尴尬,使我羞愧,使我几乎丧失了勇气。小船出海了,我听到水手们召唤我的声音。凝固的盐粒在他们强壮的臂膀上闪烁着白色的光。海面轻轻托举着小船。

我认识他们中的一个,一个叫拉松的家伙,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有着憨厚的笑容,和一蓬乱糟糟的胡子。他也是我的唯一一个读者。我曾写过一本关于天气的书,那是我想象中的天气。世界尽头的天气。不爱说话的天气。时而变化莫测,时而凝滞不动的天气。快速奔跑的天气。不存在的天气。看不见的天气。患了忧郁症的天气……

他对我说,我理解你。

我相信他,他确实理解那些天气。我感到很欣慰。那些天气终于还是被遗忘了,连同那本书,水手们不需要晦涩的天气,他们避之不及。有人偷走了我的书。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怀疑我是否真的找过它)。

我将烟头碾碎(重复过无数次),朝拉松的小船走去。他举起一只手,作帽檐状遮挡阳光。我知道,从他的方向看,我是逆光的。

白蝴蝶飞舞、融化在我们中间的阳光里。

2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出海是一件不那么重要的事。小船晃晃悠悠离开简陋的码头,驶向海的深处。大部分的时候,海上生活并没有什么波澜,甚至可以说是平庸的。水手们懒散地躺在船舱里,打牌、睡觉、看航海小说。那些小说里的惊险情节是他们一生也不会经历的,他们像是他们的父辈一样,每天打打鱼,在固定的时间出海,然后回码头。有时,他们中年轻的一个会被小说激动得热泪盈眶,从而冒出远航的念头。他们撑着竹竿,朝海的深处进发。他们中有的就这样消失了(并不多见),另外的一些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偷偷回来,不惊动任何人。第二天早晨,老水手们看到他,也不会表示惊奇。他们像往常一样用打牌、酒精、小说打发时间。海上的日子静静地随着海水一起蒸发着。

梦中我仿佛置身于一块飘摇的大陆。我醒来,看到拉松坐在船头喝酒。他的面前,是广阔无边的海面。没有风。这注定是没有灵感的一天(我要灵感有什么用?),甚至是没有灵魂的一天。我们——这两具没有意识的身躯,坐在一起,看着再熟悉不过的海上风景。这时会产生一种感觉:我们永远都生活在海上。这是一种可称之为绝望的感觉。所有的陆地都已沉没,世界就是一片汪洋。我们随波逐流,慢慢地与海洋融为一体,我们的肉体、骨骼、思维,都将变成水,变成某种富含盐分的流质……

海上的时间停滞了。我们在某一个时刻一同丧失了记忆。我们满怀期待,来到海上,然后忘记了究竟要做什么。

停滞的海鸟挂在天上。

水手们对我说,你应该写一本有关航海的书。

是的,我隐约觉得,我真的正在构思一本有关航海的书,甚至,曾经已写过这么一本。有时又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海上的日子,是最容易产生幻觉的时刻。(我曾无数次看到船舱莫名地漏了几个小洞,水从小洞不断往上涌。照这样下去,沉没是早晚的事……但小船始终没有沉没。[永不沉没的小船?]想到这儿,我感到气恼,于是用藏在夹板里的铁钩子将船凿出几个洞来。这时我抬起脸,看到拉松依旧坐在船头,喝着永远喝不完的酒。我忽然记起,这些小洞都是我自己凿出来的。这本来就是一艘不会沉没的船。)

昼与夜在船舱外摇摆着它们的指针。这是无望的日子。红色的螃蟹在我的脚边爬动着。挂在天边的海鸟在下一刻又被挂到了别的地方。

你在写什么?拉松问我。

一本小说。我说。

可你写的不是小说。拉松说。

那就不是小说。我说。

我写道:终于到了那个日子:水手们称之为“接收日”。在那天,一具具棺木会从“彼端”漂浮而来,水手们放下纸牌、酒瓶和翻烂的小说,放出钩子,将棺木勾住,然后驶回码头。挂上棺木的小船行驶得很慢。

我们等着你的小说!与我们并排的水手朝我喊道。不要再写什么狗屁天气了。


3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我喜欢那些细小的东西,比如鸟的鸣叫。尽管它们的叫声各不相同,但都是清脆、有力的,仿佛可以握在手里。是的,每一只鸟的叫声都是不一样的,但都是细小的。我坐在窗前,和往常一样,什么也不想。

我坐在窗前,看到玻璃上倒映着我的脸。我珍惜这样的时刻,我的精神放松如一枚新鲜的松针。树木的清香从小树林被风吹进来。我嗅了嗅。

木屋外面并不安静。一群人拖着沉重的棺木,艰难地往前走。他们要赶在日落之前把棺木运送到果园墓地去。他们用绳索将棺木栓起来,套在自己身上。绳索紧紧地勒在他们的双肩上。他们龇牙咧嘴。棺木在小路上留下一长溜磨损的痕迹。痕迹交叠在一起,像是车辙。

走累了,他们会站在原地休息一会儿,擦擦汗,聊聊天,吹吹风。这个时刻是美好的,他们会聊一些漫不经心的话题,然后继续朝前走。假如其中一人体力不支(多半是昨晚喝了太多酒),旁边的人总会热心地帮他一把。

这时,一只黑色的鸟落在我的窗台上。不是乌鸦,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我只知道它不是乌鸦。它低下头,嘴里衔着一只小怀表。

我看着它。后来它放下嘴里的怀表,飞走了。我知道它还会再来。

这个时候时间会显得无比漫长。万物似乎是一成不变的。我冥想着前一段时间下的一场松果雨。它总是说下就下。真是糟透了,到处都是刺人的松果。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清理干净,可是过一段时间它还是会下。

有人敲门。

不用开门就知道是“上校”。“上校”像往常一样,只站在门口,并不进屋。他的脸上带着那种老人式的谦逊的笑。

不好意思。他说。

没事的。我将怀表还给他。

他接过怀表,放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眼,然后揣进衣服里。

它还会再来的。“上校”说。该死的鸟。

是的。我说。要不要喝杯热茶?

不用了。“上校”说。我们在玩牙齿游戏,要不要过来一起玩?

好啊。我说。

我和“上校”走出家门,并排走在布满重重叠叠的车辙的小路上。几天前,“上校”在遗迹公园发现了这些牙齿。来到“上校”的木屋时屋子里已有许多人,他们都是来玩牙齿游戏的。

我们大约玩了两个小时。陆续有人进进出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上校”站起来把那些牙齿都收了起来。

时间不早了,小伙子们。“上校”说。

于是我们一个个走出“上校”的小木屋。夜晚的小镇和白天时真是大不一样。渐渐的,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我是迷路了,这是很常见的事。

沿着陌生的路走着,没有光亮,连月亮都隐没在了黑夜中。风从一侧吹来。我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太远了。现在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只好继续往前走。我隐约看到远处山谷的形状。

后来,我听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是拉松。我站在原地,不再走了。他会找到我的。这时,我想起了一个同样容易迷路的女孩。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她喜欢养红色的蝴蝶。

我看到了拉松和几个人点着的火把。他们也看到了我,朝我走过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拉松说。

迷路了。我说。

晚饭开始了,今天吃西瓜罐头。拉松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

我们走在露天餐厅的路上。拉松抬起头看了看天,皱了皱眉头,说明天可能会有一场松果雨,让我做好准备。此外,他又说了一件事:今天又有一个女孩被长颈鹿掳走了。

你知道慧慧在哪里吗?我问。这时我们已经可以看见露天餐厅的灯光了。

不知道。拉松说。没人知道她在哪儿,如果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

4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每天早晨我都会感觉到一点害怕。但那种害怕是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它静静地躺在我体内,像一只沉睡的鸟。我就这样看着它。

这个时候,房间就像是一块发酵的面包,我感觉它开始膨胀,同时变得柔软。我的手陷进墙里,我感受到它的呼吸。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

发呆的时间并不长,我总是会被打扰。这次是拉松,他拍打着我的窗户,叫着我的名字。我走下床,拉开窗帘。我将窗子打开,拉松递给我一支登山棒。他示意我要开始行动了。

今天,我们要去出发寻找被长颈鹿掳走的女孩。我们知道她会在哪里。

拉松背着登山包,里面放着食物和水。还有其他几个和我并不太熟的人,他们也都背着登山包。我们登上通往树林的路。

清晨的空气很新鲜。路边不时会遇上独自咀嚼草料的奶牛,它们舒适而缓慢,像是面容恬静的孕妇。我们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抬起头,看了看我们。

我们来到林子里。

冬天快要来了,叶子厚厚地铺在地上,走上去很松软。阳光透过枝桠,显得斑斑驳驳。几只鸟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发出锯子般的叫声。我看着阳光一束一束打在地上。我忽然感觉很疲倦,那种什么都不想干、动都不想动的疲倦。于是我停了下来。

怎么了?拉松问我。

我没有说话,靠在一棵大树上,将烟叼在嘴里,然后拿出火柴。可火柴还没划着,就被拉松一把抢了过去。他显得有些愠怒。

你难道不知道林子里不让抽烟吗?他将火柴攥得紧紧的。你难道忘了那次森林火灾?

我当然没有忘记。那场大火灾发生时我只是个孩子,拉松也是个孩子。我们的父母去林子里救火。那次火灾死了不少人,其中也有拉松的父亲。据说,火灾的原因就是一根忘了踩灭的烟头。那时也正是初冬时节。

对不起。我说。

拉松将火柴放进自己的裤兜里,沉默不语地往前走。我跟在后面。那种感觉好了一些,但没有完全消退。我总是会出现这种感觉,毫无原因可寻。记得第一次出现时我还是个孩子,那天我躺在床上,阳光明媚,刚刚洗过的床单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我看着墙上我的影子,忽然一种感觉摄住了我。我至今也没有忘记那种感觉。泪水哗哗流淌,而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依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一大片云朵遮住了太阳,林子里立刻暗了下来。

咱们快点吧。拉松说。一会该下松果雨了。

我们加紧了脚步。很快,我们就来到河边。那个女孩就在那儿,河岸边,她的身上覆盖着一层叶子,像是一条毛毯。

这是长颈鹿爱干的事。它们在夜色中悄悄潜入小镇,用它们柔软的长长的脖子将女孩缠绕,带着女孩回到林子里。

我们来到女孩身边。我见过这个姑娘,但从未说过话。她此刻正在熟睡,鼻子轻巧地呼吸着。她的身上覆盖着早晨新鲜的叶子。

拉松将她叫醒。女孩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惊奇地看着我们,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只长颈鹿在哪里?拉松问女孩。

女孩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说,我只是美美地睡了一觉。

我们带着女孩原路返回。河水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了。鸟停留在枝头上,转动着灵巧的脖子,看着我们。

回到我的小木屋时已是中午。邮递员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等我。他递给我一封信,我对他说谢谢。他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是慧慧的信。我来到书桌前,想要拆开这封信。这时,外面刮起了一阵风,然后大地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屋顶上像是有上万个小孩蹦蹦跳跳。

松果雨开始了。


5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一些事情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比如一场松果雨,比如在松果雨中看一封期待已久的信。其实也没怎么期待,只是当这封信来到我手中时,我忽然意识到:它是我期待的一件事。外面松果雨还在下。我打开了信。

是慧慧的信,这个行踪不定的姑娘。看完信(非常简短),我坐在书桌前,想了一会儿她的样子。窗外,无数松果正在往下坠落。它们在地上跳跃着,滚动着。

松果雨持续了一个小时,天气放晴。有一些人走出小木屋,踩着满地松果走来走去。一些孩子跑出家门,拿着松果相互扔着玩。之前被藏进牛棚里的奶牛也重新出现在草地上,安详地咀嚼和踱步。一切都恢复了原样,除了满地松果。

当人们开始收拾松果时,老莫来到我的小木屋坐了一会儿。他似乎刚刚睡醒,身上还穿着睡衣。我给他煮了一大杯松叶茶。他反身坐在椅子上,下巴支在椅背上。我将水杯递给他时,明显地感觉到:他确实老了。他的眼皮松弛,眼袋下垂得厉害,眼神里充满忧伤的温情。

两年前还不是这样。那时他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整天围着那些动物转,从不知疲惫。自从那些动物在一夜之间跑光后,他就不可阻挡地老了下去。

不要提那件事了。他总是会用手心擦擦眼睛,这么说。

我们都很理解他。直到今天,他也没有从那个打击中缓过神来。我们总是能在早已废弃的动物园看到他的身影,仿佛那些动物会在某一天回到这里。废弃的动物园早已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最佳场所,一人多高的荒草完全可以将他们淹没进去。

我当然知道他来我这儿是为了什么。

你们今天看到长颈鹿了吗?老莫问。

没有。我说,我们只是找到了女孩,连长颈鹿的影子都没看到。

嗯。他点点头,放下水杯,起身准备离开。

不再待一会儿?我说。

不用了,谢谢。他对我笑了笑,走了。

我知道他不会甘心的。过了一会儿,拉松来了,我们聊起了老莫。就在找我之前,他已经问过拉松,得到了同样的回答。我们知道,他会将今早所有去林子里的人都问一遍。每次都这样。

老莫是个好人。拉松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我说。他只是太想念那些动物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起曾经的老莫是多么孤单,又是多么快乐啊,有那么多动物陪伴着他。他每天从早到晚地照顾那些动物,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和它们交谈。后来,它们在一天夜里冲出了动物园的大门,将老莫抛弃在这里。

果园墓地要下葬了,就在明天。拉松说,结束了沉默。

“接收日”过后就是下葬,本来应该是今天,但由于寻找女孩和松果雨而推迟了。那些从“彼端”而来的死者,将被葬在果园墓地。我想我应该过去看看。

好的,我会去。我说。

拉松走后,我重新将信读了一遍。我似乎可以看到一只红色的蝴蝶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明天,我会见到艾琳,我们可能会一起去海边,或者在河边散步,或者一起做东西吃,然后一起过夜。但我脑子里会想着慧慧,而且我不能说出口。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第二部分

作者附言

 

世界尽头的小镇,适合在梦游中生活的地方。我们生活在这里,我们喜欢糖,喜欢西瓜工厂生产的罐头。我们忘记了许多东西。时间如一条河流,流淌过我们,而在河的对岸,就是“死”。我喜欢那里,那是让我们安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