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个

云中驿站

假如有个后院,种棵什么树好呢?

如果那儿栽着一棵果树,主人一定会累,因为总得指望它名副其实地出产几枚果子。于是待在树下的时候,不做点施肥除草修枝剪叶的活计,总以为对不住它的名字。又为了摘果子的方便,还学来矮化技术,让它长不高,渐渐地果树就变成一棵粗壮的果树。一棵粗壮而墩实的树杵在后院,就像未出栏的猪那样规规矩矩,并且诚实地在果实累累的季节里果实累累。即便如此,我倒是希望后院没有果树。那儿最好有棵其它树,一种即便开花也不指望结果的树,香樟、含笑、乌桕,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只要是那类叶冠可以长成一朵美丽蘑菇云的树,那类抬头望去就有满满安全感的树,那类看到就忍不住要赞叹其符合“树”的标准的树。

这是绍兴饭店,凌霄阁的后院。院子里显然没有一棵果树。面前的淡紫色桌布上,堆着即将入口的食物。淡紫是轻飘飘的,本来不是一种好颜色,但此刻它略微偏向浅蓝,便令人好感顿生。我嘴里嚼着食物,心里却想着种棵果树一定不如种棵别的树更能带来食物以外的愉悦。坐在冷气间里,透过玻璃幕墙,阳光隔断在外,显得清淡而没有温度。即便这是三十八摄氏度的夏天。

路盲如我,为了午饭穿越重重迷障来到这间叫做知遇楼的小餐厅。这么说未免夸张,绍兴饭店不过是围湖而建的一块正方形建筑而已(请空间记忆感强的同学反驳我)。可是对我来说,正方形建筑与井字形路甚至十字路口一样,以垂直九十度角对称排列的道路反而容易导致迷路。从对称的任意一边走来,不光直栏横槛是一样的,两边景色更无太大不同——或许我仅仅是注意到了湖边悬挂的盆栽才这么认为。作为初级的园艺爱好者,我只能说出其中一两种的名字,长春花、矮牵牛、彩叶草,还有某种像凉拌海藻丝一般蓬松茂密的植物,基本上这几种盆栽循环出现在正方形长廊的每条边上,每个品种于平行线上隔着湖面遥遥相对,且望且呼应,呈现出强迫症似的对称性。喜感的是湖中有群锦鲤,每每低头,就看到它们成群结队,不负责任地尾随着行人,一旦逼迫到人类不得不驻足,它们便微微昂起头,努力将大嘴探出湖面,一张一翕,期待饵料从天而降。饿死鬼模样以群像的密集形式出现,实在是让这群在日式庭院文化里被发扬光大成“水中宝石”“人生伴侣”的小伙伴们失却了某种矜持之美——而且据说这种鲤鱼还能活到七十岁。我明白鱼群不可能被当作认路的定点参照物,可这些长寿的生物,起不到路标作用也就罢了,它们甚至因不断追随而令人产生刻舟求剑的位移错觉,这居然有点意思了。

饭店周围是几堆小山,据说有一些是龙山,有一些是府山。我之所以如此荒唐地表述,是因为完全弄不明白哪边算龙山,哪边算府山。来之前就听说绍兴饭店曾是明末张岱的故居快园,张岱在此住过二十多年。赫赫有名的快园,“快”的来历,前任主人取其东床快婿之意,落到张岱手里,我想总归还生出些快意平生的江湖侠气吧。处于今天这座南北客商云集的现代驿站里,当年快园的痕迹好像随处可循,又似乎杳无踪迹。

就在不久以前,我还是一个高中语文老师,我曾经到某所初中听过一堂课,那堂课上的就是《湖心亭看雪》,张岱最脍炙人口的短文。

印象中那节课了无生趣,盘旋着各种故作有趣的乏味。什么时间地点,做了什么事,什么事又替什么事埋下伏笔做好了铺垫,语文课的专用术语就是如此毫无美感,就是这样恶作剧地将文学感受转变成刑事侦查。各种变化多端的问法,最终不过就是要解决表达了何种思想感情这个问题,而且是唯一的问题。老师上得很努力,学生配合得也很努力,一切的问与答都在懂事地迎合着台下的诸位看官。这个环节那个环节,衔接得天衣无缝,却唯独或者说恰恰忽略了文本本身。于是,某种非常古怪的时刻到来了。在某个瞬间,分明看见《湖心亭看雪》那区区二百个字,奋力挣脱了课本,像一把颗粒巨大的黑芝麻,撒向了半空。

雪,湖,堤岸,酒和人,几盏空杯子,一场冷清的邂逅,相继盘腿围坐在空中。没有风,没有雨,没有别的气象生成,这是属于雪独自的季节。那场雪,不是老师教学生熟读成诵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不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那是形而上的雪,是不及物的雪。张岱才不在意雪的具体形貌,雪是一种事物,冷冽,结晶,融化;雪又是另一种事物,延展,铺张,“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翻译概括提炼,那些步骤把文字拆解得支离破碎,却不曾替阅读对象搭建起一座抵达内心的桥。

这样看来,飘在半空的好文字,反倒迎来了它的好运气。它不落地,它孤零零地悬停在半空,就像湖心亭——不起于平地,不挂在山腰,它伫立水中央,具有不可复制的唯一性——它们原本都是无所依托的事物。望望身下,它想,为什么要落地?人群、玻璃、粉墙,零星的对话、鼓掌声,这些事物都有着钢的属性,是规矩和方圆,是一群步履如飞行色匆匆的东西,为着虚无缥缈的逻辑劳心劳力,对一些更轻盈的美视而不见,金陵人呼唤张岱的一句话如何在冷冽中化做白色水汽,炉上的酒温到了怎样的热度,两个外乡人就客居二字是否唏嘘到无话可说……他们丝毫没有看到。他们那么重,根本飞不起来,也就无从谈起去触摸飘在空中的文字了。不知道张岱长一副什么模样,想像中,会不会是一张无论沧桑几何皆流露少年习气的脸,此刻正挂着怯怯又狡黠的笑呢。

写了这会飞的文字的张岱,他的故居,这幢产生了今后所有一切的居室,却确确实实地驻守在土地上。建筑是如此必须的东西,它提供了根基,之后才命人短暂地悬停于上。与白天相比,夜无疑是有魔力的。在此时,依旧一群锦鲤,脱去了此前的蝇营狗苟,像凝固于水面的流星,或者物理粒子,做静止的布朗运动。看起来,它们也与白日不再相同,微弱的灯光下,湖面只能维持住一种透明的浓黑,并为它们覆上薄薄一层遮盖,因此它们五彩的身躯更熠熠生辉,它们简直就是暗夜里的夕阳,微微地燃照着。对比达利画中那块软绵绵如芝士般融化的表,超现实的鱼群,便也成为了某种悬空的事物。鱼本身即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它们不能摸只能看,只要一死就好像已经腐烂了很久,它们跟这个无缘无故世界的某部分器官是息息相通的。相较鱼和世界的关系,作为另一类生物的人,他们与世界的关系显然要更难以言说。所有的面目都会变化,并正在变化。正方形湖面仿佛巨大的镜子,照出了自己的模样。

某夜,我曾经和两位朋友,站在凌霄阁的牌匾下。我们刚从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里奔突而入,便聚众在廊下抽起了烟。我们谈着无聊的事情和没有用的话题,迟迟不愿回到封闭的房间里去。世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别人的事,书本里写过的事,既遥远又熟悉,就像总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正因如此这般,说再多道理都是无用,既是无用,多说便也更是无妨。这样的夜晚,就是这样变得无所谓了。

檐外依旧坠着春雨。在雨幕下,泥土浸润,水汽氤氲。很多茁壮生长的声音纷至沓来,我们之间忽然也就安静了下来。凌霄阁白天是酒肉饭场,这会儿门窗紧闭,内里裹着巨大的沉重。一位朋友靠在紧锁的阁门上,阁门为之微微晃动,终于还是承受住了他的倚靠。牌匾的灯光从上方打在他脸上,使他如同伦勃朗的画中造像,金黄的一束微光周围,全是浓淡深浅的阴影,黑眼圈尤其滞重,仿佛彻夜不眠的公子宁采臣还未及等来命定的聂小倩。另一位朋友以他的年长,不合时宜地半坐在栏杆上,他的神情岸然坦荡,他的衣衫褶皱重重,在昏黄的灯笼下,一团灰黑的影子难以细辨,且与他亦步亦趋——在这晚,他看起来像某种全新的人,没有被这世界用过的人。古往今来,在时间的线上,展开过无数次相遇和相聚。张岱摇橹至湖心,遇见金陵人,共饮三大杯,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便分开了。李涉夜宿九江,绿林豪客深夜来访,相谈甚欢不问生死,相忘于江湖。杜甫在最后一年,辗转长沙重逢李龟年,正是暮春时节落英缤纷,一切都走向了尽头。这些相聚一次次重复、轮回,一个叠加了另一个,在互相的底色上交汇映衬,渐趋于斑驳,终归大同小异。在这座驿站的花园、湖边、长廊下,数不清的相聚时刻上演着。每一场露水檐下的谈话,最后皆指向分别。在时间线性的延伸里面,所有的相遇从没有机会打败时间,最终反被时间所攫获。只有在某个峰值上,例如此时此地,夜越发深重,好像看不见黎明,人们被迫悬停在征途中,忍不住挣脱了惯性,暂时离开了过去,又还来不及奔向未来。“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张岱的舟子于聚会结束后的一番话还在耳边。没心没肺的邂逅,尤是一场痴人说梦。

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里,让十二岁的柯希莫推开面前的蜗牛,爬上了一棵圣栎树。之后的五十多年里,男孩柯希莫再也没有下过树。他悬挂在树上,触不到天空也踩不到大地,度过了所有剩下的时光,获取食物、养狗、读书、通信、跟野兽搏斗,甚至是恋爱和参与政治。那种生活在树上的感觉,是否很像坐在机舱里,有种不真实的安全感?它既像是窝在大地上的随便哪张座椅里,而在这里面万有引力并没有消失,又像是由于飞机本身在抵抗万有引力的缘故,而活生生被拔离了地面。这美好得几近全面的东西,实实在在得跟舷窗外云端上无比真实的危险一样。

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曾经无数次翻回到男孩上树的那一页,反复看一句话:“我们从窗子里看见他很快爬上那棵圣栎树,他穿戴和打扮得非常整齐,他是按照父亲的要求弄妥帖后来吃饭的,尽管他只有十二岁。”我似乎想穿过那后面的五十年光阴,一遍遍回溯到源头,记住这双恭敬的脚愤然与大地剥离,进而永远停留在半空中的瞬间。当老年柯希莫随着热气球消失在大海上,他的墓碑被刻上了几个字: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最后升入天空。

绍兴饭店的后院里真的没有一棵果树。但并不是说那儿没有树。“树”和“院子”,两个词语天生就心肺相连。那里实际上有一棵广玉兰。夏天不是它开花的季节,没办法看到它怒放出白玉那样巨大明亮的花朵了。暗绿到发黑的叶子在阳光下也不再那么重了,甚至叶片的边缘开始干燥泛黄,没注意的时候,才会噗地落下来一片,掉在石凳上,就像纸板修剪成的那样干巴巴。

盛夏的中午、广玉兰、光线,我看到的就是这三样。主要还是广玉兰,不过我并不那么在意这棵树。其实树实实在在地怎么样,跟我没关系。当我在讨论它的时候,或许它既不是广玉兰,也不是枇杷树,或许它掉下几片叶子,早就不是前一刻所呈现的面貌了。我在乎的是一棵树的镜像,映在玻璃上的它,刻进心里的它。在那个地方,这一棵树,表达了任何一棵树,它表达了所有云中的事物。

作者注

 

本文从庭院里的一棵树起笔,洋洋洒洒涉及多种风物,由物及人,取诸于物而求诸于己,通过“云中驿站”的意象,探讨了人与人、人与世界的联结,搭建了由传统到现代、由现代到自我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