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
使喂养人害怕的猫
房水池的下水管由于使用过久,弯头处蚀穿了,锈水从一个小洞中渗出,发现时,已经在下方地面上积起一片不透明的红褐色小湖,面积约为一个手掌大,又浓又平静。这情形,当他有一次偶然打开水池下面的橱柜门,立刻就看到了。但是确认洞眼具体在哪里、决定究竟该怎么办,却要花点工夫。他不擅长做这些,摸了两手脏污,败下阵来,所干的有用的事,仅是把摆在附近的瓶子罐子转移到了别处。过了几天,在收拾掉的污水的原地,再次形成了一模一样的一片小湖,他懒得与它计较了。
直到猫把脏水舔光了。
猫喝水的后半程,他赶到了并及时行动起来,他从后面抓住猫柔韧的身体,一面说好话哄它,一面想把它拖走。但猫擅自打开柜门后,坚持把头和两条前腿埋在水管下,即使身体被喂养人越拉越长,轻松地展开到了平时的1.5 倍的长度,它依然不为所动。后来猫喝完水终于肯退出来,它被抱在人手里,舒畅地伸伸舌头,逐渐把喝过血一般的红嘴巴重新舔出柔润的色泽,听见人用温柔的言语责怪它,它遂以孤高的眼神瞥一瞥他,随后它表情严肃,仿佛思考着什么,沉浸到无法捉摸的猫科动物的世界中去了。
他迅速找来水管工修好漏水,红褐色小湖从家里消失了。但是,他自此感到从小养大的孩子变了样, 从前猫天真,现在它阴沉沉的。
有一天夜里,他从梦中醒来,打开卧室门,像平常那样摸黑穿过客厅,去用洗手间。半路上,一阵寒意使他彻底清醒,逼他停步。他感到由脖颈朝下直到脚后跟变得很凉,似乎有个小冰川钻进T 恤里,正在融化,碎冰混合着冷水沿背脊往下流,而后流进睡裤里。他毛骨悚然了,而且身体僵直了。过了一会儿他用一声笑破除紧张感,由此才能移动身体。他明白过来,不是别的缘故, 是猫在黑暗中凝视自己,那阵凉意来自猫的视线,他因为觉得自己的生理反应太过激,而觉得可笑。接下来,他呼唤猫的名字给自己解围,“吓了我一跳,你在玩什么花样?”但猫没有向喂养人跑过来,他所熟悉的猫走路时趾甲连击木地板的可爱的小声音没有由远及近地响起来。他依稀可以看清一点儿客厅中的情形了,那猫坚定地站着,哪怕赏面叫一声也不高兴,只是目露凶光地凝视自己。他朝着它嘟囔了上面那句话后,只得讪讪走开。
“我害怕我的猫。”忍耐了一阵子,他艰难地对朋友坦白。为挽回养猫人的颜面,他跟着又说,“也不是很怕啦,是有一点。”
“你担心什么事呢?”朋友误解了。
“不,害怕不是担心的意思。‘害怕’是……”他用外语重复了一遍“害怕”,有时候外语可以这样帮母语的忙。
“可它是个小猫啊。”朋友与他的交情源远流长,了解他的生活,还是几年前他收养小猫咪的见证人。猫咪在那时小而柔软,仿佛凭空幻化而来,上一刻才凝固成形,他们心里都以为,假如抱它抱得不认真,一不当心会弄坏它,也不敢大声对它说话。后来猫咪一天一天茁壮成长,会跑会跳,耐摔打,但幼猫的形象深植在他们记忆里。一日是小猫终身是小猫,是甜美动人的,是纯真无害的,不是天天和猫见面的朋友尤其这么想。
“不知什么原因,它有一点变了……”猫的喂养人声音低沉下去。
他这个人一向把个人地位放在猫以下,不但是猫,平常在和各种人打交道时,也总是习惯承受对方的精神虐待,还感到开心,他的那颗心像酸痛的身体要被大力按揉才会舒爽。现在,他不情愿在背后说自己小猫的坏话,转而从自身寻找原因。或许,是我造成的结果吧,他想。或许我更好地对待它,我们就会共度感情的难关。
喂养人在猫的阴影下坚持生活。
猫起初的表现是甩脸色。比如有一次,他殷勤地放好猫粮,没走出几步,只听身后传来不详的声音,猫碗打翻了,猫粮像他不知所措的心一样四散在地。或许是猫不小心吧,他猜测。然而放上新的猫粮,猫当着他的面伸出圆圆的手,一记如风的横扫,地上再度变得狼藉。这次他一边扫地一边积极思考,稍后拿出了猫罐头,他弯下身子,主动将罐头放在和猫的眼睛持平的高度。猫坐着,摇一摇头。金枪鱼和鯷鱼混合的罐头,它不要这种。剩下仅有一种选择了,所以当他捧出来向猫请示时十分忐忑,幸好这回的三文鱼罐头得到认可,猫微妙地一点头,站了起来,离开进食点,走到一个它不应该占用的地方停住了,它要求今天在这里吃饭。人卑微地将罐头放好,顺从了猫的要求。自尊心,就是在诸如此类的折磨中越缩越小的。
猫的下一招是阴晴不定。某夜,猫跳上他的枕头,娇媚地以头蹭头,又离远一些,用亲昵的目光来来回回扫他的脸,他惊喜万分,一把搂它入怀,亲吻它。小猫终于变回可亲可爱的模样,过去那些奇怪行径不过是一场游戏,是以退为进增添情趣,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几个小时后,强烈的窒息感唤醒了他,他感到自己沉在海底,一条大章鱼正用吸盘吸他的脸,致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一丝空气也无法吸入胸腔。不对,他又想,没有大章鱼,我是在陆地,在床上,我的脸上堵着一只猫。他用力将猫推开,这下又能呼吸了,他同时感到头上刺痛,那是猫刚才不愿意走开,爪子使劲扒住头皮造成的。“你差点失去了重要的朋友。”劫后余生的他责备猫。可猫喉咙里咕噜一声不置可否。“别那么干了!”他想搂住猫和解,猫从他掌下溜走了。他睡着了。好景不长,他又醒来了。这次是因为眼球受到强光刺激,他的猫盘在床头柜上,不断地拨弄小台灯的开关。他沮丧得无力去制止它了,呆滞地躺着,猫按一下灯亮了,按一下灯又暗了,把他的脸一闪一闪地照着。他注意到台灯每次亮起的时间长度不同,从中拼读出一组摩斯密码。猫发完这组密码,把房间暂时保存在黑暗里,几秒钟后,再度使灯光按照之前的节奏频频闪亮。他又辨识了一遍,没有错,猫在向他说:“傻—瓜—傻—瓜—”
这以后,猫的行为徘徊在恶作剧到谋杀之间。猫趁他不备拧开水龙头,水从厕所一直漫到别的房间后使他惊跳起来。地板遭了殃,还一举毁掉了他喜欢的地毯,他只好买一块新的铺在沙发前。没几天,他走过时脚下一绊,瞬间,人如笨重之箭撞到家具上,哼哼了好久才爬起来。他发现铺在地板和地毯之间的防滑垫被什么人,更可能是什么猫,扒掉了一部分,导致地毯边缘不再服帖地固定在地板上,他又回忆起当人飞射出去的时候,猫像观看网球比赛那样占据了一个好位子,还左右摇动脑袋,可以说是在专心地欣赏他飞出去的轨迹。
猫学会了开电磁炉。
猫咬掉了电线外面的塑料皮。
猫用身体把房间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蹭得特别干净,而后偷偷关上了玻璃门。
猫从家具底下掏出陈年污垢搅拌进他喝的水里。
和猫生活的每一天都变成生与死、健康与残疾的较量。他躲着猫,和猫谈心感化它,用猫零食和猫玩具收买它,使出种种手段,情况只是不断坏下去。
他做的最后的努力是带猫去一家著名的动物诊所看病,先看普通科,再转诊动物心理科。令他吃惊的是,当他和猫走进心理科的诊疗室等候,过了几分钟,刚才在隔壁的普通科给猫看过病的同一位医生又出现了。原来医生只有一个,看所有科,这让他对诊所的专业性产生疑问。医生没有做出解释,若无其事地给猫做测试。一到外面,小猫表现得完美极了,它的眼睛亮晶晶,情绪稳定,对待陌生的刺激非常敏感,行动果决又有分寸。再加上它本来就是漂亮的猫,它放松地往诊疗台上一躺翻出初雪般的肚皮,用这副娇憨模样俘获了医生。医生与其说在检查,不如说在与它进行各种玩耍。喂养人许久没见过猫如此了,感到困惑,对医生则愈加不信任了,他想,你干这个活就想摸猫是吧?
医生玩了好久才说,语气中并不拿猫的喂养人当回事,“你说它喝了家里不干净的水,性格变了,道德也玷污了,还产生攻击性。人假如吃得不好,微量元素出现问题,性格的确会变的。不过,小猫……啊好可爱……这就检查好了,请不要再舔我的手指。小猫它看不出来有病,它很健康。实际上,我这么想,我们太担心小猫吃坏东西,这让我们焦虑了,于是想得多了点。”医生说时不怎么看他,嘴里嚷着“不要不要”,却三番四次地向猫伸出手,抚摸白绒绒的肚皮。他心里明白,一只猫想讨人欢心,那是谁都吃不消的。
倒不是医生重视猫不理会人的偏心眼,而是猫这种内外有别的演戏态度,叫他彻底失望了。回家后的猫故态复萌,他尽管又承受着侮辱,和以前不一样了,痛苦时他不再叫唤出声,也不责怪它,因为他现在弃绝了继续与它一同生活的念头,做任何反应便没了必要。
决定是一离开医院,就自动滋生出来的。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也许是看到了相似的行道树或者楼房,他下错了站,在陌生的公交车站台上,他手提猫咪包向四面张望,猫则透过猫咪包的网眼布漫不经心地看外面,一声不响,它现在是一副女演员演完戏卸掉妆后懒洋洋的模样。这一带很僻静,仔细一看,实在和家周围没有一点像的地方。他不能解释为什么从公交车上下来,并且他还鬼鬼祟祟地往儿童公园里走。几座彩色的娱乐设施此刻闲置着,不料走近了,公园里却有个背书包的小孩,长相是虎头虎脑,疑似在逃学。他不知怎么办才好,装得若无其事,摸一摸滑梯,把跷跷板高的那头压下去,再推几下秋千,在公园里徘徊。他走到哪里,小孩像向日葵一样转向他,搞得他很不安。突然,小孩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要猫了!”他很惊讶,连说,“没有没有,我没有要扔猫。我只是走到这里,过来看看。”但小孩严肃地盯视他,脸上气鼓鼓的,他只好带着猫咪包离开了,中途回头几次,见小孩遥遥地尾随他,一直监视他,直到他走回车站,再次观察,小孩不在身后了,他吁出一口气。
不,他不会真的遗弃猫,那太不道德了,那次的行为是荒唐的,是一次失误。即使没有逃学小孩,在最后关头他也一定会喝止自己。但他带猫回家,决心没有变。他只等把决心再酝酿一阵,使它强烈到足够对抗别的想法,到那时,他就能行动起来替猫找一个新家。说不定,我第一个去问摸猫医生要不要你,你们看来喜欢彼此。
心意正在酝酿的阶段,一天,猫趁着夜色从没关好的窗户出走了。
次日早晨,清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入,将自由的气息吹送到他身上,平常猫在折磨他之余最爱蹲在这扇窗前看外面,此刻他站了挺长时间,也一直向外看去,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肩膀渐渐松弛下来。到这天傍晚,猫还没回来,他出门在附近象征性地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就这样摆脱了使自己害怕的小猫。
“养过猫,家里又没了猫,这感觉很奇怪呀。”距离小猫出走好几个月了,天空变幻了不同的蓝,两个季节按顺序度过,朋友来家里玩时发出以上感叹。朋友说得对,猫没有使人忘了它,它留下了一种“猫不在”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它继续存在。
朋友问候他“恐猫症”好点了吗?他回答好了,现在感到很自在。
过去这段时间,他的情绪有起有伏。一开始是大舒一口气,后来却陷入自责,他检讨自己,说不好那天是故意开着窗,在他的潜意识里希望猫自己走掉,猫果然走掉了。朋友劝慰不了他,甚至提出,“我和你再去马路上兜一兜,也许能捡到新的小猫呢,在路上捡个小猫不难,这次一定捡个乖的。”但他每次听到路边草丛中有异响,便慌忙走开,怕那真是朋友所称路上捡不光的小猫中的一只,他怕自己再次卷入难缠的人猫情,他可受不了。
此时听到他说感觉不错,朋友放下心。“那就好了。”朋友说。
他果真脸色开朗了。他没有告诉朋友,感觉终于变好的原因。
由于他是如此重感情,平常即使在自己没察觉的时候,也在心中反复梳理和猫之间的事,每当梳理到说不通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回到开头,重新梳理。猫是他用注射器一点一点喂进猫奶粉,从小得不得了的状态抚养长大的,他回想它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无一处不是甜蜜的,它人见人爱,能使猛汉软化,而他是天下最温柔的喂养人,小猫之后对他带有敌意,乃至闹到拿他性命取乐的地步,这是没有道理的。到这里他的思路就会打结,于是他从头再想。
他调慢速度,有幅画面最终停泊在脑海中:猫喜欢凝望窗外,它走到窗边不久,常常就完全静止,看外面的天地看得入了神,连最容易出卖内心波澜的尾巴尖尖也不摇了,他如果逗它,它不愿意理睬,他如果跑到旁边看它的脸,就会看到它双目圆睁,胡须肃穆,神情是物我两忘。假如,他就着这幅画面继续想,猫的意愿是离开人类的屋子,它出生于野外,想回到野外追寻自由的梦想,想得没办法停止,那么它或许需要为离开做一番铺垫,它不能贸然从他的生活中走掉,这是出于爱。
小猫是太爱我了,所以制造出一些事端,让我又怨又怕,甚至盼它消失,使我在它真的消失时免于心碎。而我,就像它曾用台灯打出的密码,我是傻瓜。——喂养人决定这么想以后,心结马上打开,心上受伤的部分霍然痊愈。
他知道,要是把猜想告诉朋友,朋友肯定会骂他的,“你不要再编造美好的幻觉了,忘掉它,我们去捡一只新猫!”而他也将无法举证猫确实是爱自己的。他是一个深爱小猫的人,这常使他外表窝囊,掩饰住了可贵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