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幺

出门

出去吧出去吧。后来先生就出去啦。有更多的人会遇见他:这个五十岁的男人(一个板上钉钉的五十岁男人。从没有过二十岁或三十岁),正在用一把沾了水的剃刀刮脸。表面上看是这样,但其实他用更多的力气摆弄自己的思想(除了这个他没有其他称手的玩具)。

这时,如果他向右转过身去,会看到他的妻子在一盆目前只有几片绿叶的兰花前面蹲下来(这是一盆蝴蝶兰,她想,等到了花期你们就知道它有多漂亮啦)。一个短跑运动员预备起跑前的准备姿势:她左膝跪地,用左脚脚跟托住臀部、脚尖承受了大部分体重。相对于左边, 她的右边存在至少两个选择。可以让右脚踏在右前方, 大腿向脚后跟靠过去,膝盖笔直向上(右肘,可以撑在膝盖上);也可以让右脚向后滑,并抬起脚跟,相应的,膝盖也要同时下沉到齐腰的高度。为了保证血液循环, 避免腿部酸麻甚至痉挛,建议她,不妨让右腿以大约三十秒每次的频率在两种姿势间切换。对于这个女人,比较值得一提的是,她的长发浓密而且自然保持纯黑,在她的年龄,也许这并不容易。但现在不是描述它的最佳时机:她刚洗过头,一滩耀眼的白光附着在她的头顶。

如果更进一步,他再向右转过九十度,就将面对他们的女儿。可以说她正坐在沙发上,也可以说沙发把她捏成一团(沙发座和靠背轻轻一合)。她将两片膝盖并齐,再用两条环抱的手臂锁紧,形成一个牢固的摆下巴的架子,但不只下巴,嘴以下的小半张脸也埋在里面。有个调皮的说法:从远处看(如果有那么一个远处), 她可能像一个握紧的拳头。由于看着正前方略高一些的地方(成为鸟类的两个必要条件:卵生、长羽毛。蝙蝠不是鸟类),她不得不让眼睛比本来的位置再抬高些(挑起的眉毛在她额头拱出几道皮褶),当她感到有些难过,就会把眼睛放下来,看一会儿并排摆在沙发边上的十根脚趾(第一眼看过去似乎不只十根)——红色指甲油不是最近涂上去的,有一些剥落的痕迹。围绕这三个人,在空气清新剂的柠檬气味里,在二十平方米的面积中,客厅使用受制于它的大小物品展开布局。

画三条线把已经出现过的东西:剃刀、花盆、沙发,连起来成为一个梯形(请注意:沙发在这个梯形中作为较短的一条底边)。在这个漏斗的纵剖面里,从上到下, 首先是一只总在剧烈运动但不产生任何位移的动物(一台42 英寸康佳液晶电视机): 一个鸟类科普节目。许多鸟——也许有好几万只,飞去同一个地方。接着出现了运动鞋和休闲服装,还有啤酒和两种方便食品(你当然熟悉这种广告插播形式),似乎这些东西都是用鸟做成的,而鸟群去的地方正是一间生产鸟制品的作坊。低矮的巧克力色电视柜,在电视下方倒映着电视。从雪片般闪烁的次图像中一种感受被特别强化:那些鸟多数是白色的。

这是一个没有被充分利用的电视柜,除了一部影碟设备和两只遥控器以外,上面没有摆放其他东西(电视机不算,它们已经生长在一起),但如果留意电视机背后,还会发现一只六个插头的黑色多功能电源。它以大片闲置的面积讥讽左边的拥挤。在左边,一台落地式饮水机,一把斜靠在饮水机上的旧式木柄拖把,一面足有一米多高的大镜子(此外,离地半米高),各有一小部分交叠在一起,甚至还多出一个男人。本来他可以选择在厕所里刮脸,那里同样具备条件。

“我不愿在厕所刮,那里味道大”,他向妻子解释道。(电视柜的)右边比左边稍开阔些,更容易使人意识到木地板的存在,至于花盆、绿色花洒和蹲着的女人, 都以一种隐晦但有效的方式告诉人们:它们并不总在那里。是的。妻子很快从对在线性时间中尚不存在的花朵的欣赏中脱身。她站起来,走到几乎占据半面侧墙的窗前双手一分,拉开厚重的深红色窗帘,地板上的阴影以猫的步态向两边轻轻一跃。摆在沙发前面的咖啡色玻璃茶几被“扑”的照亮了,映出几个等比例缩小的白晃晃的窗格。茶几的玻璃面有两层,上面较大的一层空无一物,可以依稀辨认出已经干掉的、画出大半圈杯底的水痕。下面一层摆着一个直径十五厘米左右的玻璃烟灰缸和一只绿色火柴盒(芝麻大小的黑字写着某酒店的名字),烟灰缸很干净。一只海水色的塑料垃圾桶(里面套着黑色垃圾袋)靠在茶几的一条腿上,今天应该还没有倒过:虽然看不出有什么,但已经装满了。

除了边界和角落,梯形范围以外的实物内容仍然很大,但数量较小。一台全自动洗衣机(白色)在右侧墙靠近墙角处,排水管插进藏在它背后的下水口里,一只盛放待洗衣服的塑料篮子摆在一边;从洗衣角拐过来,一台休眠的壁式空调(它们总是白色的)挂在靠近天花板的一处墙壁上,它的排气管则不客气的击穿墙壁伸出室外。一个比沙发靠背稍矮的棕色沙发台紧挨着沙发右侧,从侧面可以确认上面摆着一部红色的电话(一块白色带花边的方手帕从上面盖住它)。要靠两道门把客厅关在里面:一道在右侧窗户旁,通向阳台(已经打开,导致客厅向阳台溢出);一道在靠着沙发的后墙左侧,通向楼梯,并能进一步通向一种不在什么里面的状态。

先生很快就要出门了,过去的时间在他背后用不礼貌的动作把他推向门口:是的,他就快出去了。但这三个人,如果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体的主要部分,会看到睡衣、睡衣、睡衣——他们仍全身心的处于绝对的室内环境中。

先生换上一条稍显肥大的黑色裤子(和上身相比,他的双腿并不粗壮),一件天蓝色的纯棉衬衫套上了一大半,一条手臂还在衣袖里穿行。手刚刚伸出袖口,突然停住了,手臂保持向后张开的姿势。先生咧了咧嘴,咬住牙关,舌尖从内部抵住牙齿吸了口气,发出嘶的一声。也就是说:倒抽了一口冷气。疼……关节炎,颈椎病。他对着镜子亮起肘子看看,然后又拧着脖子瞧瞧,似乎这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幅X 光照片。他闭上眼向内部看去,疼痛像某种有颜色的气体,在幽暗的身体空间里渐渐散开,只余下丝丝缕缕,隐隐闪动。还好。像重新上过机油,他用双手分别拉住两片衣领,把衬衫合拢,然后从上到下——系扣子。衣边上的纽扣像被栓住的饿狗一样扑出去,拼命伸头去够扣眼。如果放慢速度,可以看到重复上演的天文景观:在月蚀的后半段,月亮从无到有再到满的全过程。系到最下面的两只纽扣,先生几乎能听到它们不满的叫声:“你真是一个胖子。”这个胖子的波浪涌向它们, 被它们拦腰截住,注满了布料的容器,外围的部分出于对重力的顺从垂下来,压在先生的裤腰上。

踮起脚,脑袋再向镜子前凑一凑。先生向右转过脖子,目光对准镜子中央的左脸,接着再转向左边看一看右脸。无论哪一边,它们并没有趁他不备长出更多皱纹, 相比昨天,他可能还年轻了一些。得出一个愉快的结论后,他把头向后一缩,站得笔直。对镜子板起脸,做出严肃的表情,随后又眯起眼睛做出威胁的表情,最后他的脸完全舒展开(好像变大了一些)以微笑收场。似乎这是一张新脸,必须试一试性能。“精神不错”,这让他少了很多担忧。先生转过身去面对客厅。由于看到了中意的电视节目,女儿的眼睛像一对被荧光屏粘死的、多毛的苍蝇。在她的视线下方,妻子蹲在地板上抹茶几,用卖力的劳动来表达她的不满以及不满的理由——只有她一个人在为家庭做贡献。再转个身,向门口走去。然后仿佛已完成了使命一般, 先生的形象从镜子里消失。在镜子的边框以外,他在推开门的同时蹬上了皮鞋,期间他面无表情地面对着门外,好像对下半截身体正在做的事毫不知情。

作者附言

 

《出门》写于2008年,那时的,我对于自己的人生走向没有犯握,处于焦虑之中。换句话说,写作这篇作品的基本动机便在于设心一种可以概括为“中年活”的状态,在这种状态当中包合了一种令人庆志的确定性。通过猫摹那些瑛碎无聊的生活情景,似乎某些必然要发生的事——比如“出门”,便被推延了,那些生活中的关键建事件便在叙事中不断退让,直至被轻轻移除。正是在这篇小说之后,我的写作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开始更为注重技巧,更注重叙事节奏,要求作品能够清晰地显现呈呈现我个人对某一问题的思考,即是说。我开始认同文学作品的功能性,如今回顾这篇写于10年之前的作品,它开始释放当时我未曾留意到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