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绿绿

诗六首

 

提前到来的调音师

调音师到得很突然
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 
所有计划在他进来的刹那
成为空想—— 

多么希望他能喜欢我们的房子
房子里的家具、地板
雪白的,什么也没有的墙
而节日留下的花环扔在地上
“——抱歉, 
我并不想让人察觉昨夜的混乱” 

桌子上,堆满了食品和饮料
请尽管随便享用
如果,他愿意! 

调音师在消失多日的太阳照耀下
走进我们的房子。

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碰
直接在钢琴边坐下
开始工作。



虚伪的诚意

我想过开始的场景,戴牙套的小女孩
来见牙医。你的工作间毫不出众,隐没在
他们闪烁的镜片后,他们是经验丰富的
诚实候选人,是不能被忽略的Y 博士。

女孩在妈妈的带领下走向每一个人, 
你沉默看着这一切,作为新来的你没有
争取的权利,你坐在工作台后面摆弄
钳子与橡皮筋
小时候你就擅长用这两样工具处置一只青蛙
与随便什么鱼,及它们。. 

它们,它们—— 
你发现洗手台的镜子里露出你
美妙的笑容,小女孩正在你身后张嘴笑着
她的牙齿上包裹铁片,她说起上一位牙医
来自深海。“我吃了他,为了感谢”。

你成了女孩的新牙医, 
你们许诺分享秘密。女孩的妈妈也笑了, 
她的白裙子慢慢从门边消失。
你示意女孩躺下,“她是我的了”。

你们一起躺下,她在椅子上,你在地上
大灯照耀着你们
出神的眼睛与从不晃动的心。

诚实的你们互相爱慕,我从不怀疑这点
她给你的信,
每一封都在叙述见面的时刻,她期待你用矬子
磨平她的每颗牙齿。你只在记录,你

用掉一个又一个笔记本,详细记下她的饮食
她的排便、梦话与服药情况,她的妈妈
准时向你汇报她的令人难堪的举动。

“我妈妈在很远的地方,那个女人是骗子”, 
她对你说,“只有你对我诚实”。
你在当天的记录后加了一句话, 
病人已能辨识身份,并学会掩饰。你看见
她微微地笑了。

你没有再看到她,我来收拾她的遗物时
问起你的去向,所有人都在摇头。
我也只是出于礼貌打听一下, 
你无需内疚。


失踪的人们

属于我的
是这神秘的时刻。
独自在车里,恭候前方的桉树
让出生路。
我认识它们, 
和最坏的邻居一样贪婪
守在这儿, 
等我冒冒失失的闯过去。
但是今天,我不会。

我在和远方的朋友谈话
我们谈到了亲爱的孩子
餐桌上堆积的碎纸片、正在丧失的理智—— 
那毫无预兆的未来
在她模糊不清的嗓子里
向我招手。
所以,我一个人待在这儿
看到星星—— 
看到死去的它们—— 
这片桉树林,正在活过来。
而不幸的人们
你们,从汽车里爬出来
带着干裂的嘴唇
消失在树林里。

——这片我爱的
凝滞的风景。


女孩们与她

那些打算对你说的话
在这个女人的小腹里沤烂, 
她隔着肚皮用手指与
这些话做过交流,试图和解
字与字之间的矛盾。
这一刻与下一刻的不同。
她安排好字的秩序,整队,出发

她张开嘴唇,深深叹出一口气
这声连绵不绝的气息
从她心里挖出
一个正在叹气的女孩。
一个正在吐出另一个女孩的人。

她们从她的心里走出来,不断
生出更多的女孩。她们在她面前站成一排。
一排叹气的长发女孩。

她们蹲下来,躺下来, 
抚摸她的肚皮,用手敲击她组建好的字词队伍
打散已有的秩序。
她们无赖地对着她喘气,胡言乱语。

她们弄砸了这一切。
她们让她变成了口吃的傻瓜。
听,她艰难地想吐出几个
尚能保持完整的字。她说,“我——” 

“我”需要什么?“我”会怎样? 
“我”正急切的等待与你说话。
这个“我”,在她口中持续了相当长的发音, 
以至于再没有第二个音出现。

她们无事可做了,又跳进她的嘴里。
我没有回去, 
我留在她身边擦着她的眼泪。


山上的大鸟

我见过它一次, 
当时我怀了孩子。
半夜醒来, 
它在窗口扑打翅膀。

我的肚子动了两下,它冲破纱窗飞过来了
在房间正中站定,抬起脑袋
细长的尖嘴向上扬起。

这是只大鸟, 
很大,它傲慢地挪动身体
整个房间都落入翅膀的阴影下。

是它,住在山边的人都亲耳听见过它, 
即将黎明时, 
那悠长的哀鸣渗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我们叫它凤凰。

它是黑色的,或者深灰。
夜晚与它
同处于寂静中。

凤凰是这个丑样子,我捂住肚子
挥手让它离去。我的眼睛,也闭上了。

它自然不肯听我的,反而走近
啄我的手指, 
一口一口吃我的肉,可我痛也不敢喊。
“这是惩戒,
我必须表示软弱”。
它吃完我的左手

停下来看我,
它思索很久,伸出长嘴
划破了我的肚子。


你好

一张忧伤的脸向我迫来。
他靠得太近,眼睑触犯到我的
他的眼球长进了我
不断放大的瞳孔、心脏
还要怎么呼吸呢?
抓住这两具不断退后的
物体。
它们有温度,有良知
它们在交流每一刻的醒悟。

这是我睡着时发生的事。
今天下午,我洗了澡洗干净牙齿
洗了昨天的记忆
与明天的可能性,这一天我只愿意
想着此刻。
像个尝试运用扫帚的女巫,
抬起腿
又放下,我飞不起来,
动不了啦。

很困,亲爱的。
我睡在床上,停止身体所有晃动
安静的娃娃,
你们见过的,就是那个样子
脱下帽子,放平脑袋与肩膀,两手老实点
垂下来,
像胸脯那样松软躺下来。
我要独自呆会儿,
别提醒我傍晚必须爬起来。

什么也和我没关系。
谁也别来。
不要让我嚷嚷,我看不见倒退的事实。
这房子让它旋转吧,
像一道白光散开吧。
带上我,
随便去哪里。

哦,我说的是先前的想法,
这张脸来之前。
它来了,
它像个恶狠狠的混蛋堵到我面前。
而我尚未认出它便
举起了白旗。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