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长诗一首
蝴蝶
1
蝴蝶在飞。
带着蝴蝶的念头。
蝴蝶离去。
看似空无一物的空白中，
有了难以察觉的内容。
2
飘忽，但准确，
这是蝴蝶的方式：
突然转向；或在
一连串闪回中将风暴提走。
3
静立：为方便
风的阅读，一枚书签微微
斜着身子。
当它扇动翅膀，情节
全乱了。有个读者困在其中，
扑动着，想要
从迷宫深处摆脱出来。
4
童话笨重，
譬喻不真实，
它掠过街道、天线、生锈的深渊……
花园有一张逝者的脸。
5
蝴蝶在飞，星球
在它翅膀下向后滚动。
当它落下，当那些
庞大之物意识不到它的在场，才开始
自行转动。
6
我知道蝴蝶怎样处理尖叫。我知道
脚爪的抓握可以止声，
而飞行能让痛苦轻盈。
7
蝴蝶煽动翅膀：蝴蝶的致意。
蝴蝶停落，某种
焦灼感释放后的宁静，缓解了
万物的不安。
8
我知道，一直有人在它
不断闪动的翅膀后面生活，使用：
假钥匙、
纸折痕、
雨滴、
旧旗子、
钢丝、
闪电、
偏僻乡镇的小道消息。
当它朝前飞，他们栖身于
它抛在身后的记忆里。
9
废墟适合沉思，但只有蝴蝶
飞行的曲线能穿过死结。
……灾难也许已过去了
但这光斑、色彩，匠心与图案……
仍像个热闹的集中营。
10
蝴蝶在飞，
几何学学习怎样生存。
蝴蝶在飞，
模仿者筋疲力尽。只有我们一再
谈到的艺术，被某种
不知疲倦的东西驱动。
11
吸食少量的蜜，
不说话。
再排练一遍吧，春天
多么美好——
除了朗诵，它还带来了
天气、花粉、盲人的曲谱。
12
蝴蝶在飞，
回忆需要征得时间同意。
而面具是必要的，它保证了
沉默者回到众人中间时
不为人知。
13
蝴蝶合翅，
它还不曾确定什么。
蝴蝶合翅，音乐带着安慰，
倾听者在分析得到的安慰。
钟表挥霍时间，
拖后出场的人避开了命运。
14
蝴蝶合翅，
镜子深处，癌细胞谈论过的爱，
已变成完美的方程式。
蝴蝶合翅，
在死亡的时辰，
在苹果腐烂的时辰，
在死者们
对活人说过的话有异议的时辰。
15
蝴蝶合翅。某种
从我们生活中被拖走的东西，
已经得到很好的看护。
蝴蝶合翅，
两岸离去，树林离去，
许多事物消失，
唯有蝴蝶无处可去。
16
蝴蝶不在时，要证明
蝴蝶曾存在是困难的。
睡眠被吞食，梦无辜，要证明
香气那垂危的手
是困难的。
17
空气沉湎于无形的存在，
但触碰你的是连绵波浪。
一场大雾来自
颅骨小镇
那孤独的彩窗。
18
没有著述，
甚至没有词。
没有蝴蝶讲述蝴蝶。
所有瞬间，靠一种
意义不明的瞬间延续。
19
爱在布上乱画的人，把眼睛
画在蝴蝶的翅膀、肋部……
当蝴蝶飞舞，这个
生不逢时的人
闭着眼。他的眼睛
在远方飞，有了新的身体。而他
要在一块布上等蝴蝶归来。
20
没人能说清
蝴蝶怎样消失，
又怎样出现。
它一再出现，
送给我们活下去所需要的时间。
21
蝴蝶出现，征兆出现，
远远地，当未来
提前转身，
蝴蝶献出难以把握的侧影。
当它再次起身，一对
斑斓的大翅膀，
比预言和果实更轻。
22
那去寻找蝴蝶的人，
有一个需要驾驭的梦。
他找到的
是一个惊骇驾驭者：它刚刚
从尘世归来，因处理过
大量悲剧而无比平静。
23
蝴蝶重新起飞，从结局
返回序曲。
——它修长的腹部熟悉又陌生。
24
蝴蝶继续飞，
帮助风找到新的开端，
帮助光找到它的关节。
蝴蝶继续飞，
我们的脑袋被幻觉取走。
25
蝴蝶煽动翅膀，
猴子和猫，
在困惑中练习绕口令。有时
翅膀停住，已打开到极限，
仍嫌不够：它对自己内部
那太深的空间
有了恐惧。
26
翅膀变大。一再
用于开始的翅膀，其煽动性
总是意犹未尽。
而身体更小，
像个小抽屉，像躲在暗处可以
抽动的源头。
27
一只蝴蝶是事实，
两只蝴蝶
就挣脱了那事实。
当蝴蝶在飞，过往变成了
某种可以描述的东西。
28
不征服。
无目的的飞行才构成道德。
有灾难，有蝴蝶在飞，
但无人对此做出解释。
29
哀歌过于谦逊，赞美诗
有隐秘的傲慢。
而蝴蝶知道另外的空间，
它飞上去，为它
别上漂亮的领结。
30
蝴蝶在飞，神话无用。
——蝴蝶的翅膀越来越薄。
那从思索里
抬起头的人，眼望蝴蝶
如眼望一只处方笺。
31
看见蝴蝶，
就看见了另外的生活。
看见蝴蝶，人呀，
你已度过了你的一生。
32
蝴蝶在飞，
颂歌献给少数派。
蝴蝶在飞，
挽歌不漏掉任何人。
蝴蝶在飞。
狂喜过剩，表格如谎言。
蝴蝶在飞。
一份移动的契约。
33
当蝴蝶在飞，
它已拿定了主意。
当蝴蝶在飞，
——有本日记我们从未读过。
纹身人，
躯体陷入他不相信的一切。
34
蝴蝶在飞，哨子沉默。
蝴蝶，像来自世界的另一面。
它忽闪翅膀，在一连串比喻中
隐藏自己。
——你意识到有什么正在发生，
但不清楚那是什么。
35
蝴蝶停在一面白墙上。
白墙，一直站在蝴蝶这边。
静止与飞行，把两者都累坏了。
36
蝴蝶再次停下，
像谜语的切片。
当它从远方归来，一动不动，有种
不完整的东西在其中流浪。
37
逻辑学、神学、注解学，
无法驯服的痛苦，早衰的爱……
只有蝴蝶是独立的存在。
作为旋转者，
它滑过等待确定的中心。
作为静止者，
它在更远的地方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