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物品志
一切物质都过剩,下辈子都用不完。卫生纸成条地堆在储物间里,不加拆了封的共计三十七卷。今年过年郑天华和刘梅两个单位不约而同都没发过节费,转而发了米、苹果和食用油,堆在阳台渐渐发出古怪气息;此外就是衣物。到处都是衣服,围巾,帽子。除了衣柜里,还有门背后,玄关洗衣间架子,沙发,椅子背,床头柜,床底下,大多是刘梅的四季衣服,以冬天的羽绒服和大衣占体积最大,数量则夏季裙裳遥遥领先。春秋的毛衣外套夹杂在两个超级大国中间,东一堆西一堆,不成体系。帽子大约五十顶左右,一部分在储物间,另一部分和围巾一起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揉成一团,横七竖八。还有袜子:连裤袜除黑丝、肉色两大门派之外,还有赤橙红绿青蓝紫。短袜子八十五双左右。连在一起打个结,不说可以绕地球一圈,至少把他们的区区五十平方绕个八圈完全不是个事。
忘了说包。皮包只有郑天华有次去美国出差给刘梅带回来的三个COACH、一个自己省吃俭用在新光天地买的GUCCI和闺蜜送的GUESS是正品,其他都是秀水街和淘宝的山寨LV、Burberry和Prada。非皮包则是各色材质大赏:麻、布、丝绸不一而足,光帆布包就有不下二十个。郑天华对此叹为观止:你有那么多东西需要那么多包包带出去吗?
刘梅镇定自若地说:是有那么多衣服需要那么多包包去配。
郑天华每次找不到什么小东西都会神经质地抱怨:我记得指甲刀明明有五把,怎么一个也找不到?
刘梅说:如果不在五斗柜最下面那个抽屉里,你看看电视机柜子下面左边的抽屉有没有?
不单止指甲刀有五把,剪刀也有四把:一把厨房剪,一把园艺剪,一把办公剪刀,一把最传统的张小泉铁剪,去杭州旅游时带回来的。菜刀一把红案,一把白案,一把买微波炉送的未拆封赠品,上任房客留下来的一把生锈了的刀刘梅也不让扔:万一遇上磨刀的呢。这么多刀,足够他们俩口子吵架时各持双刃血拼,试想那场面也甚壮观。他们家里的东西自动配了对,相偎相依或遥遥相望老死不相往来地存在于这个两口之家。抽屉打开了就不容易再合上,非得有些零碎挤出来或推到抽屉深处一下子掉下去。从各地旅行带回来的瓷器小工艺品堆得满坑满谷,彻底丧失观赏和实用价值。丽江牛角梳和杭州王星记扇喜结连理,装着周生生925银耳环的红缎盒与装着施华洛世奇胸针的蓝丝绒盒以及海盗船项链的圆铁盒摩肩接踵世界大同就是从来不戴。有一个抽屉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充电器,有好些电器自身都已经消亡,充电器还永垂不朽。
这么说也许比较简单:除了名下的房子还暂时一个都没有之外,这出租屋里的所有东西都自我繁殖,物满为患。这让维持正常生活秩序变得日渐困难。
郑天华最喜欢问刘梅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
刘梅每次答不上来就耍赖:反正也没钱买房,银行里的钱闲着也是闲着。
这是实话。结婚八年银行里就存了那么百来万,每月工资租房和维持中等生活水准没问题,唯独买房欠缺一点希望——北京城四环以内房子已从均价三万涨到八万,存款速度远赶不上房价飙升,最新情况是只够买个厕所加半拉卧室,总面积还不能超过二十平方。租房也只敢租五十平方不到,根本没勇气再造个小人儿霍霍。从宜家搬回来各种组合家具,螺蛳壳里勉强做了道场,却架不住刘梅买不停手,分分钟物满为患。她囤积一切可以囤积的便宜货,尤其是超市里的特惠精选,会过期的德清源蛋大清仓,她也即兴买那么三四板:接下来一个月,天天吃西红柿炒鸡蛋、韭菜炒鸡蛋、香椿炒鸡蛋、小葱炒鸡蛋。
郑天华每天都生存在便宜衣服、便宜书、便宜锅碗瓢盆、便宜沐浴露洗发水洗衣液、便宜洗菜盆洗碗布的海洋里,载浮载沉地被这些限期打折的超市成员彻底淹没。他这五十平方不是为肉身灵魂得以休憩租的,而是为了洗涤产品和它的姑表兄弟们。一瓶雕牌生姜去腥洗洁精,不伤手配方,放在架子上盛惠人民币三块五,和其他五瓶一模一样的同批次产品被刘梅从麦德龙拉回家就成了六千块钱出租屋的新贵。郑天华是此地最可有可无的角色,刘梅颐指气使手下所有超市奇兵和他争夺有限的生存空间。他写诗时连饭都想不起来吃,越来越瘦。而刘梅则越来越胖。她和她的超市近卫军们在这五十平方是绝对的统治阶级。
只有翻箱倒柜都找不到一把牙刷、而明知道家里至少囤积了二十把时;以及收拾换季衣裳必须耗费整整两天时,刘梅女王般的虚幻幸福感才会打折扣;但这灵光乍现的瞬间和每天都在打折的世界相比,何其之微不足道。
与此同时,郑天华写的小说却一直卖不出去。他渴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文字的主人但总事与愿违。笔下流淌出来的字越多,硬盘里的垃圾文件也越多。有一天他算了一下自己的存稿,很绝望地发现已经超过了一百万字——很快就要赶超存款了。古今中外经典不是没看过,但他既不是寒冬夜行人也变不成甲虫,更不可能狠下心给太阳穴来上致命一枪。
郑天华只是一个才华有限、性格也并不极端的文学青年。
发起狠来也不是没有狂想过当网络大神,自媒体网红,但前者就要求笔下有更多的爱恨情仇、戏剧性和万能写作模板,后者则同时需要对每日流行话题(政治或体育或娱乐八卦)的敏感嗅觉、略微偏颇的煽情立场和日更万字的超强体力,三者缺一不可,少一样都没戏。他申请了公众号,准备从他最熟悉的足球政治学入手,日更万字到第十六天,关注人数还没有超过二十人,死活再更不下去,重看并非出自本心的文字进而产生了生理不适,跑到厕所呕吐。脸色苍白地回到客厅,正好看到刘梅在拆六个快递员刚送到的大小纸箱,撕胶带的声音让他差点又吐出来。他承认自己绝不是新媒体时代的弄潮儿——也许这一行有人能挣钱,但他绝不是这块儿料。
和很多文艺青年一样,郑天华从索尼卡片机到尼康单反再到德国徕卡,经历了不算复杂的相机进化史。他日常在京围观无数影展画展装置展,偶尔也拍拍春花秋月,最疯狂时一天至少拍一百张,偶尔去外地旅行几天拍摄量更不可数计。他照了相并不修图,存在硬盘就一了百了:起初是U盘,后来是机械硬盘,再后来,就变成了2T以上的固态硬盘。连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什么要拍那么多,仿佛对外部花花世界无餍足的占有;但事实上也并没有真正拥有:既没有第二个人欣赏,连自己再回顾一遍这数十万张照片的可能性都微茫——手机照的还能随手发朋友圈收获若干点赞,但他一则手机拍得少,二则也越来越懒得凑齐九宫格,因为渐渐发现就算有人点赞也很少点开大图,从来没人留言评价他精心设计的构图,反复调试的滤镜。
因此郑天华说不好自己和刘梅谁才是真正的垃圾制造者。闲来想想自己生产的文字、图片和无从排遣的情怀,总是一阵哀伤:至少刘梅的超市大军天天还在消耗,而他的物品世界却只增不减,越来越多。
他一直怀疑自己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图文和刘梅的超市大军湮没,做噩梦都在垃圾海洋里无声呼救:海水五颜六色,浮游物要么是生活用品,要么是自己的小说和照片,在透明空无的世界里穿梭往来,时而十分遥远,时而又穿越垃圾找他这个创作者算总账:所有这些发表不了的诗歌散文小说摄影,谁允许他让毫无意义的它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它们毫不体恤他曾为它们付出过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此刻都变成了真正凶猛的怪兽。他胆战心惊地躲在一沓废纸形成的珊瑚礁背后,趁怪兽们消失之后才游开。不料动静太大,一大厚本诗歌向他迅猛无比地扑过来——这时郑天华在床上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头正紧紧地塞在三个枕头中间。本来只有两个,后来刘梅办信用卡,银行又送了一个慢回弹记忆枕,据说价值二百五,衣柜里实在没地儿搁了,只能姑且一起堆在床头。连枕头都过剩:郑天华悲愤地想。看来唯有无法享用这一切的自己的脑袋是多余的。
他做过最好也最可怕的一个梦是空的。水天一色。他走在一片空荡荡白茫茫里,就像一个人推开门走到冰天雪地,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清零,等待他重新创造、发现、命名。连刘梅都不复存在,他在梦里高兴地想,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了,比如找一个不那么热爱购物的太太……但刘梅到底去哪里了呢?她突然回来可怎么办?
安置已有的一切原来比创造更难。郑天华发现自己在长期物品供应过剩的世界,早已彻底失去了想象力。
因为这个空无一物的梦,他再次在到处都是东西的房间里醒来,第一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般的宽慰。仍然堆得满坑满谷就对了。他就不必担心归零之后,还没高兴几分钟,事物就又卷土重来。
刘梅某晚临睡前先耐心地摆好三个枕头,又重新堆好桌上突然塌方的面膜山,把洗好的五六套内衣塞回衣柜,等郑天华进卧室,突然郑重其事地说:你听过《断舍离》没有?
什么?
有个日本人叫山下英子说的。所谓断,就是不买不需要的东西,舍,就是舍弃多余废物,离,就是脱离对物品的执着……总而言之,就是以自己而不以物品为主角,思考什么最适合自己,没用的就不要了。
听上去挺好。
我也觉得。她欢喜地说:家里东西真是多了一点,都有点儿影响生活了。
刘梅一定是在哪里上了什么知识付费课。郑天华还没高兴几个小时,第二天下班就看到桌上高高地堆着五本《断舍离》——说是网站促销,买五本免运费,还满100减30。
不是说不需要的东西就不要?你买五本一模一样的书做什么?
便宜,多买几本也能送人。
郑天华因此知道:“断舍离”根本就是镜花水月痴人说梦。恋物癖就像毒瘾,哪能说断就断。
就像他。多少次发誓不再拍照、写字、做梦,仍然无法做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依赖症和不彻底。在这偌大的世界里,人人都急着给什么打下自己的烙印:明知一切虚空,但活着不也总要死的吗?
他从此原谅了刘梅,也原谅自己。
作者附言
本文从庭院里的一棵树起笔,洋洋洒洒涉及多种风物,由物及人,取诸于物而求诸于己,通过“云中驿站”的意象,探讨了人与人、人与世界的联结,搭建了由传统到现代、由现代到自我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