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丰雷

诗四首

 

J的一日

J向我叙述他不快乐的一日。
这磨损了他的生命的复数的一日开始于早晨八点,
九点他赶到公司,开始朝九晚五的程式。
他的早晨开始得有点晚,并且
可以想象在八点和九点之间
是一阵无意识的匆忙。
昨天下午的实验结果,他按照
工作的要求和专业的品质汇报给了上面。
“但也仅此而已,这些结果跟我
没有活水的幽闭内心又有什么关系?”
过于简短的半小时午餐及午休,下午过早开始,
和昨天下午一样,乃至于他
今天上午就把它汇报完了。
“这样的日子飞快滑翔,向时间渺茫的深处,
我无法离座、跳下,拾捡
那丢在后面某处、越来越遥远的我的快乐。”
五点钟下班,六点钟回到住处,
他仿佛来到了早已熟识的荒原,
没有一棵绿树的阴影救庇他,
所以他干脆躺下来,躺在倾斜的
床头,看一部电视连续剧的
最后几集。在这空茫的时间段,
那部电视剧的浮华情节瘾一样勾引他。
“终于到结尾了,不管多么荒诞的结尾,
总之要了结了,但了结之后又怎样呢?
下一部电视剧的预告已播放多次,
如果没有意外,我会将其看完……”
日复一日的机械让他感到焦虑,
甚至恐慌,他近来阅读《美国金融史》,
那书籍把2008年之后的世界
比拟为1929年之后的西方,他很害怕
世界来到悬崖边,然后像猪一样跳下去,
而自己还没痛快活过,还没有
品尝过幸福的滋味。他觉得自己
过于小心谨慎,面对生活拿不出勇毅的行动,
面对心动的女生更是乏术。“在恋爱上,
我常折戟在第一个回合。当她们说,我已有
男朋友,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是真是假,
以及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长久痛苦,他的眼里
麇集忧伤、茫然、惮惧……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八点雷打不动
来临,但我的生活如何改变?
我的生命的意义到哪里寻找?”
这成了压顶的问题,对这毕业五年的理工科硕士。



早春·不祥

万物低沉。另一类反叛者——灰占领了一切。我们这儿的一切。连天空也被它完全遮蔽。天空在我们的外面——那近乎另一个世界的蓝色之穹。

城市陷在层层的迷障内。形容愁云惨淡。是那魔鬼用魔幻的物质将城市严密地、轻柔地裹起——它在打包它的新领地?是那看不见的漆匠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手艺,将疯牛病的乳汁涂抹满我们的世界?粗笨的巨大轰鸣从头顶路过,铁鸟却无处可寻。眼光被塞住。人们的表情冻结。

你走下倾斜的河沿,步入堤岸的另一级。心情比散步多了点恐惧和寒冷。岸边,柳树宛如须发繁茂的古人,为运河守灵。它缤纷的褐色枝条静止,浸染在悲伤的苍白色里。以省略号的形式,岸无尽。透视,你发现巨大的惨白的蛇张开大嘴,正在吞噬着不远处的柳树、河、柳树。一个年轻的母亲牵着她的女儿,毫无保障地行走着,挨着女性的柳树轻柔的发瀑。

黑色的水莫测地流,仿佛冥河。沉默的黑色的布,沉默着的水纹和旋。低低地躺在岸的底部,瘦而开阔地流。对面的路上,车的射灯,诡异的白花花,奔跑。在下午四点半。令人悚惊。行人飘忽,在灰色的树干间无言地穿梭,顶多切切私语。恶无孔不入,渗透进我们的内心。困于困境的蓝色情侣在河滨散步。悲伤的低语是被击破的网。呢喃是一种私人的抵抗,仿佛在洪水肆虐的低地筑建围坝。靠近亲切的古老拱桥,水变得更浅,几只野鸭,是黑水上的黑,慢悠悠地游动、游动。尽管如此——仿佛囚禁,但它们仍然是聪明的精灵——选择的河段仍是最好的。然后,生活。这土地上的生灵彼此肖似。

一个傻子在笑。露出所有牙齿的笑。向上卷起红嘴唇、牙龈暴露的笑。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少女小鹿一样蹦跳着从林子穿行。城市的下水道露出它那癌的咽喉,仍然弹着自以为是的乐章。桥上,邋遢的中年男人守着几个奶油草莓的鲜红金字塔。你匆匆路过这些小可爱。回。 


单家村

 

它被抹去,仅残留边角的几处。植上松树苗,它们常绿,但营养不良。植上槐树苗,在三月,孱弱、苍白,仿佛春唤不醒它们,仿佛死去。我走在它往日的街道上,看着往日的地基上长出的树。还太早。春还来不及掩盖。是的,春只能掩盖。它更深沉的内里依然等待着启瓶器,永远不会消失它浓烈的酒味。

人被赶走了,他们栽上树。一片小林子,在缓慢、瘦弱地生长。每一棵树对应着一个家庭,甚至更多的房客。你看看,这些树将是怎样的昂贵啊!然而,它们仿佛饱含羞愧,不愿意长得过于茂盛,让人来赞叹这片景色。树是无辜的,它比有些人更懂得愧疚。树是无辜的,它被不幸栽在不该栽的地方,在碎石、水泥的床上,它睡眠不足、营养不良。也许,他们并没有要它们活很久的意思。

夕光拂照着,春风夹杂丝丝凉意小跑不停,林子在苍黄的土地上孱弱地生长。在去岁被割过的草根上,在往日的繁华大道上,浮尘像沙漠的皮肤,但呛人。过去庇护过我们简陋生活的屋子的碎片,如同乱坟岗一样。过去的生活的碎片。那些人并非被不可抗力消灭,而是被人拿着鞭子,像牲口一样驱赶走,在更稠密的人海中重新投入生活。

把讨生活的地方打造成家园,但家园宛如一只诡异的兔子,你逮它时,它的尾巴总从你的手中滑走。这不可实现的梦。于是,它成为了记忆,埋在成千上万人的心坎里面,成为伤痕、病灶,直到他们死去,而把痛苦的面相裹住他们孩子的心灵。也许,他们的孩子就是和他们同样的见证者。鹰一般坠落在幼小的心灵,哀伤的影子旋转不停。

在那残留处,有几家人家,侥幸地享受着廉价的住宿,像占着国家的便宜。但他们记忆如新鲜的伤口。那曾经的一段日子,村子被红色的条幅蜘蛛网一样缠绕,软硬兼施的词语如文革中的大字报,处处张牙舞爪。而村口常有武警或保安,拿着棍棒,在袋口站着,耀武扬威,或者从村子的主干道列队穿过,仿佛一刀残酷的犁铧。广播中的普通话,以及拆迁宣传车的喇叭,喊破了整个村庄。整个村庄被包围、被围剿。连古老的树也想挪一个地方生活。而他们留守了下来。他们的心脏,不如同我们的心脏吗?那么,他们的心脏上就有着古老瓷器的裂纹。或者,宛如萎顿的瓷器,已经碎成一地。随着岁月的流淌,他们的心脏才渐渐康复,像个健康的人一样正常地跳跃,而心痛,总是不由自主地时时破空而来,宛如记忆是一只暴躁的猎物,关不住。

一个老奶奶和她的小孙女从林子间穿过,不知道走向哪里。她们口头做着什么游戏,牵手、拉钩……她们的欢乐是无邪的。

地铁在天空的腰肌一字划过,鸣声提起了耳廓。


“保留地”

 

我沉重地走在它那多尘的路上,眼睛迷离,鼻子够呛。万千种不易被自然界消化的塑料在风上冲浪,发出细碎的声响,兀自陶醉。它的地面和道路,色彩丰富,绝不寂寞,夹在起伏多变的魔方盒子群间。这里,疯子不停在玩灰色积木,乞丐般打扮的魔术师从他的帽子里倒出五彩缤纷的“乐色”……

星期四。中午时分。村子依然过于喧嚣。蚂蚁的人群按照他们的轨迹移动。我从地铁天通苑北站插入这富含穷人肉体和他们卑微魂灵的村子。我像一只精子,活力不足,但仍挤进这颗卵子。我想表达点什么,但无处下手。我的眼睛像针孔摄像机,看见贫穷、苍白、纷乱、多彩、喧嚣的点、点、点,它们不同又相似。没有一个角度,没有一个支点,我可以把这个村子撬起。村子喧嚣,富含生命力,但它只是在一个微渺的地方,就像一处受伤的组织,细菌正紧张工作,但它们如此沉默。(为了抑制我的过于理性,我走进小饭馆,午餐点了酒,让酒精消释我一点什么,也许是过于直接的目的欲,而我需要的是温柔的托举,或者巧妙地抓取,将其合适地逮入我的语言的笼中。为此,我准备条件,为此我必须把医嘱抛到九霄。而诗或语言,是我唯一的责任。我意识到我有必要言说,以可靠的方式。我希望削减压力,减弱不知道从何开始的焦虑,从容切入。)

我把它命名为步行街,但它不是,更不是南锣鼓巷。它没有那么光鲜的衣服。它不化妆,不施口红,它不喷法国香水,它没有那么多情欲的蜜汁漂浮。如果说南锣鼓巷是一只妖艳的凤凰,那么这儿是一条灰泥鳅。同样热闹,充满同等的能量,但不同的人对应不同的街道,或者,不同的街道对应不同的人。

星期四。这人的巷子,笔直,纷乱地、灰色地涌动,像一条害肺病的河流。而传统的红底白字、电子的黑底红字招牌……把街道装饰得商业非凡,这是底层版、生活版的王府井大街。街道上熙来攘往,尘土与塑料袋子跳跃、旋转、小跑,像另一个世界的孩子,沉醉在它们的游戏里。南腔北调像最受欢迎的树林里的各种雀鸟一样嘈杂。那些被生活锻造的脸更为引人注目,那是一个个巨人的故事,窗户等待被打开。

在一片天空下,村子正在痛苦地成长,像一种杂种的小狗,长不大,始终保持着它的矮小,或者可爱,不令人望而生畏,不至于僭越天空。

但我看见《自由引导人民》的当代中国版。一个中国妇女,确切说,是一个东三旗的家庭主妇,围着蓝白相间的格子围裙,站在一处凸出的地基上,血液亢奋,只争朝夕,鼓动战友、监督战友,前进。加紧,加紧。她把旗子裹在身子上,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她实际发出的声音在她旁边的战友能听见)在说:冲啊冲啊!一座金山马上就会来到,将迎她入内。她甚至不需要说:芝麻开门。言语是多余的。只需要她把房子树立,就会有许多人对她说“芝麻开门”,并把金银孝敬。而她,那时,无疑更像一个财主,一个贵妇,而不仅是东三旗的媳妇。

整个村子都在疯狂地发育着。然而这种疯狂,总不算是无耻的勾当。村子躺着,每天都不同。

在巷子里,在有风的天气,与风之浪迎面相遇,要懂得避让它那尘的暴,它那无来由的脾气,它那含沙射人的无理,过于专制地席卷你。你最好戴上口罩,最好贴在墙边,或躲进另一条巷子,或一家门户。让它过去。这哥儿大腹便便,带着家臣,用武力限行。哦,你不知道它住在哪儿?也许这儿处处是它的家,也许它的家就在这儿的处处。也不知道它打算终生住在这儿,还是这儿始终愿意接纳它。也许……也许……

尽管它的面相像一群乞丐,但它在发育、生长,在慢慢改变,并且,我愿意预见它将自主生长成一个美丽的镇子。它破烂的棉絮内,穷孩子们纷纷地走进,宛如蚂蚁群回它们的洞穴。穷孩子们生存,并能够在村容不佳的环境里微笑,乃至大笑,搂着他们的男人或女人。不因他们的出生就被剥夺笑与爱的权利。

城市在这里低矮下去,那是因为别的地方长得太高、太陡峭,更疯狂。那里人们面无表情爬进高得炫目的魔兽的门洞,从它的肠子到达它的“腔”或“室”。他们有时把口袋掏得底朝天,孝敬各方神圣。

作者附言

 

这四首诗,第一首《J的一日》是苏丰雷参与一个即兴写作项目当场所写的,主人公一对一地对诗人详述他的经历,诗人用“一天”来把某些重要的讲述贯穿起来。另外三首是从他的一组作品中遴选的。那组作品意图描述生活在北京的人(尤其是底层外来人员)的生存境况,对表达内容的具体和铺陈的需要使他更愿意采用散文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