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琬

针眼

 “我们死时带走情人和部落的富足,我们所尝的味道,我们所寄托的躯体。我们所掌握的智慧,我们所形成的性格,我们所隐藏的恐惧。

在我们的品味或经历中,我们并非被人占有,或实行一夫一妻制。我只渴求踏上一个没有地图的地球。”

——迈克尔·翁达杰《英国病人》

这本来多湖多水的平原,因为没有雨和风,此时是灰色的,带一点蒸汽的白。她想起,这省份往东走,有繁密如鬃毛的草、梯田,只是偶尔见到散落的民居,干干净净,水塘透过荷花与白色夹竹桃,映出万物,古老的石桥好像还是百年前的证物。可惜城市里没有那样的景致,太阳的孤岛,太阳的统治,再次从黑暗的巢穴升起,壮大,已经近于茂盛。昨日由昏冥转为光亮的过程,被他们迷茫乱离的梦境所切割。窗外能看见烘热苍莽的寥廓,高楼迭起,声气葱茏,但屋内的人暂时与那湿润平原毫无关系了,所居住的是另一种洞穴,另一种叠嶂包围的沉寂。

他翻了身,本能地畏惧这亮光,于是她起来将窗帘拉起,还带着一些诧异和惊惧。距离入睡,才不过三个多小时,天已经亮得透彻,云像是烧起来的棉绒,被随意地扯开,抛到空中,像水红绸布,那种很老的被面。她将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了,中国仍然昏暗的中间地带,历史的号手和暗探曾来过的地方,奥登来过,写了诗,在惨烈战役里被铭记又遗忘了的军官曾那么年轻,在这里婚宴,而未曾预见过幻灭的英烈们,在这里留下永久的花和血……它们被咀嚼得失去了本来颜色。又有什么能留下本来颜色?乌鸦往往不在这城市飞,多的是轻捷的蝙蝠,画眉,斑鸠,嘤嘤之声使它的民众忘却骤然而至的生之苦楚,在湿漉漉的江河边上,弥漫莲蓬香气的渔船里,密集交错的卑陋街巷中,打发了歌哭爱恨的日子。

他们恰恰又赶上最闷热的时候,雨迟迟不下来,或许她在心里祈祷过的有了效果,雨不要下来,为了他要到来的。与其假想一种芳草萋萋的小洲,不如将那荒芜干旱的沙地之心,暴露给旅行的人看。她以为不该醒得太早,只是做一个梦吧,便继续侧身睡去,以为岩浆将会忽略她这块顽固的石头,不会将她烧毁。实际上,她已经近于黑色,是半粘稠的,不明白自身也即将成为另一种物质,作了无声时间的见证和保留。他缓慢地撬开她,用强烈的光撬开她的眼睛和牙齿,仿佛跪坐在海的边沿,翻起泥沙,但得到的并非意外而至的贝,实际上仍然是往日的化石,仿佛需要那搁浅的鲸鱼最先应和歌声而行动,潜入海中,用激起的海水,将累积其上的层层灰土扫除。

“你记错了,那刺青并非玫瑰,而是沙漠蜥蜴。在这种天气,这动物只能以一半的肢体落在沙漠上,不断改变身姿,以免被高温烧毁。正像是我的处境。”“你知道种种‘原始’民族,他们的绳结游戏,能够用精微图案表示自然的物种,既非具象的形体,又非抽象符号,实在是观念和形象的固定,是人与外物接触片刻的惊奇。”他却谈起昨日,过去的年份,漫长的青年期。再次到来的时候,她如赤身接触到冰冷空气那样,接触到他身体中的雪,忽然猛烈地发烫起来,似乎遗忘了叙事的序列,修辞的层次,他们真正相识的五六年时间,也和凝固的膏体一般坠落,砌了无形的墙,将渐渐积累的风雨隔绝在他们的外面,言语会使这墙体坍塌。

为了盛世的反复降临,她的城市加速改变着面貌,涂抹着旧有的痕迹,便将年岁在一个世纪以上的繁华和颓败,换作了闪亮整齐的泥灰。这城市的江边布满建筑的神奇形体:轮船一般的酒店,有佛寺般顺滑金顶的东南亚殖民地风格楼宇,花园、露台伸出巨兽的影子,拉毛的灰色墙面被装饰了不同的时代。“那栋房子以前是什么颜色呢?”“以前是雪茄色的,黄昏里发微光,正午白昼便内敛含蓄。”“那必定好看。”是啊,烟卷的色泽,没落的装饰,她的母亲曾用第一次购买的相机记录下美洲高纬度的雪茄色楼群,她还从没到达原地真正见过,是一只不太合格的沙鸥。因为他这岛屿,她被迫做那所谓的波希米亚人,往远处去,什么眼泪也没用,索性笑着,热烈地吻。他会端详那些小物件,照片里镂空的花叶形勺子,或者她遗落在桌上的耳坠……她本来羞于谈到这些,害怕在他的眼中显得太小孩子了,反倒往往是他主动提起。

夏阳的威力太大,汗水不停地落下来,他放下了她的手,不再握住一起了。本来在街边,他们眼睛里相对笑着,吞下各自要吞服的药丸,再走进昏暗早点铺里,面对面坐着,眼光拉出了自然的分寸,但是一种新鲜的疲倦。吃早点的人也不多,他们两个正好不会太寂寞,也不会太厌倦。总之是难得见面了,总要有丢开手的那么一刻。——不时向门外瞥去,道路依然是那样窄,砖石不平,大概为了怕人在多雨的时候滑倒,故意设置了障碍,人都走得很慢,慢得出奇。她仿佛头一次打量这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城市,依然熟悉又陌生,外面的街道是平平常常的,和他们一样平平常常。一百年前的联排住宅留出疏朗的空隙,门阶的马赛克瓷砖铺出小巧的藤蔓花纹,正和盛开的凌霄相称。这景观对他们而言也许太精致了。如今不像从前那样,常常见到有人在路上端着纸盒边走边吃,但偶尔还见到污水的痕迹,视线往上,会看到紫叶草、仙客来和栀子花,早在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心便已被这些草木香花的阴影渐染得迷蒙微醺,不知是不是受了这种引诱,她从此失去了纯然的安宁,要去水上追逐不可完全掌握的音乐。他们各自吃着,交换彼此的食物,大概唯有这样琐细卑微的事情,最后长久留在她的记忆里,她唯一指望的就是不失去这记忆。这个钟点,一些人还没有起来活动,一些人已经坐进了格子间。

过了江,对面不远就到她的家,在另一条支流的边上,依然只有很弱的风吹动柳枝,她本来想告诉他:以前这里并不这样,是纯然的堤坝,土地,有人吹笛子,有人用粉笔、颜料画那些绝望而恬静的小画,有人种地,把一生埋在这里,他们不吝惜爱和死;你看那些民居,曾经被煤厂熏黑了,这些房子自半个世纪前就没有变过;傍晚船上的人下渔网,我便和父亲在一旁看着;如果再走远一点,就是据说伯牙和子期相遇的地方,那房子,屋顶好看,还是宋代样式,在这里常见的,和北京大不相同;湖里的莲花也像船那样密实,你会看见一个赤身的男人猛地扎下去,起来的时候,就是满把的莲蓬,最后都放在麻袋里,鼓鼓囊囊地,那样的人,什么也不害怕……

然而她并没有说到这些,热的气流把她沉默的言词带走。他点起了烟,烟又消散到江面上去,远处是张之洞年代便开始的那条铁轨线路,货车移过去,而眼前货船拉了煤,在不宽的江面上行驶,巨大的浮出水面的黑色鲸鱼,移动却那么均匀,那么从容,它们并不在乎岸边无端观看的人。

这黑色的移动的煤,惊动她的神经。她又一次睁开了眼睛,就像她闭上眼睛时那样,盈盈跳跃的火光,无穷无尽地从所有罅隙中迸发出来。夜晚,在她落入岩穴的时刻,呼吸困难、晕厥,像是那次疾病发作——母亲,请你原谅,我没有遵守承诺,有些不小心了,有些……即使是这样小,这样简单的道理,我总要自己清算的,无非是短暂的皮囊,露水的微辛。总有一些劳作,不会换来面包、爱情,但那是大于它们的东西,大于它们的总和……母亲,我不再疑惑和拒绝你带给我的生命,以及加在上面的痛苦,没有一种光明不包含在痛苦又劳动着的手里。原谅我片刻的怠惰。原谅我曾对他说,“我不想和你分离”。

在江上升起的火光里,她看见不过是先前,早上五六点钟,帷幕是她自己拉上的,但是不知怎么又睡着了,隐约听到还有人叫她从戏台下去,她有些不舍得。“好电影的好处,就是场景里那些地方,让你觉得好像去过。”他们与城市的联系是这些移动的景片。文词。建筑。戏院。上世纪某个外国会团的奇异标识。她以为他一无所知,但转头便发现,他已经坐在沙丘上,手放在她的腿上,看着她,黑暗的眼中忽然变得暗淡,灰烬从窄门中落下,飘落在她的下巴,肩头,全身。好比他看着一样即将与他失去联系的事物,她感到他也许将自己放进了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她暗中希望,千万要如此。那一部分的她不必再思考,焦虑,计算和前进。只有剩下的另外一个人,将代替原来的她起身,走到太阳的国土,道路的尽头里去。在那座同时仿照南洋寺庙和哥特教堂的佛寺里,精致的布幔垂下来,比丘尼们列成两行,念起经文,木鱼和磬敲打起来了,清凉的水流拂过人群,他们都没有这种心安理得的好运——此时她觉得可以掩盖住心的原声,于是平静地说起以前做过的梦,像说一桩不关乎己的事情:“我去了你住的地方,有太多的你的衣服堆积起来,我便拿去洗了,叠了起来,却觉得难过。”——梦里难过,还是现实中难过?她临时修改了答案,只说是梦里。这样的问答,好像是文学者的本能,本不必要问的,因为词太渺小了,虽然可以改变身体的经络孔隙,却无法撼动世事推移,正如爱啊,“如此渺小,以至于可以穿过针眼”。针被执在某只看不见的手中,但微茫的血,确乎渗出在我们的皮肤,渗出我们写在水上的字迹。原谅那只发汗的迷羊,她将常常记得那舌头里的尖针,如爱人黑发中细小的银线——是这样,母亲,这就是你带我来到这里的意义。

作者附言

 

虽然这是一段基于私人情感的文字,但它力图揭示每个人都曾面临的处境。在写下这篇文章时,作者想到了迈克尔·翁达杰、沈从文、石黑一雄……他们都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探讨在理智与热情之间做出选择的困境,选择停留在故土还是远走他乡的困境。无所归依(nowhereness)的体验,已经成为笼罩在当代生活中的精神氛围,但在和亲密之人的交往中,我们仍然能够在世上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