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

诗七首

 

哈尔滨阅历之波兰戏剧《藏匿》

波拉姨妈藏在地下室中, 
你被内心之恐惧追逐,又能藏到哪里? 

恐惧叔叔戴着大盖帽, 
恐惧舅舅握着铅笔刀。

照片能藏多少亡魂的记忆? 
而哈尔滨地皮又能藏多少印着照片的石膏? 

敢和波拉姨妈比赛恐惧的人, 
戴着医用口罩,观察恐惧面包如何发酵。

置身事外犹如置身戏外, 
没把自己当外人,当演员,当骆驼身上的稻草。

灯光,纸板,绳索, 
铁丝弯成的观众,交换名字的藏匿者—— 

六岁男孩的白发和你赤裸的脚踝—— 
你的惊恐之蛇出没于两米乘两米的衣柜之中。

兴凯湖的地穴是一米乘一米的, 
甚至更小——故事只能由活人慢慢讲—— 

是的,蹦蹦跳跳的活人, 
只有活下去的活人才能描绘某人某物的相貌。

描述敲门之际心跳的爆炸声—— 
轰隆——昨日战争易容来到。

火药黄烟藏着刺猬针, 
藏着复杂而暧昧的私人回程。



夏日

热得昏头昏脑—— 
清醒矿工有理由罢工并向上级
递交辞职信,关于夏日之暴政, 
关于冬日联邦式之温暖—— 
且慢,褒一个贬一个是某人擅长之口技, 
金刚鹦鹉仿佛口吃患者—— 
副市长在贵宾休息室脱口而出,几乎忘记
自己的生命计划也会出现管涌问题—— 
器官衰老,病变,而寂寞是一条无毒蛇, 
照样咬穿他粉色的喉舌。
凉爽时刻舍不得一直延续下去, 
正如昏头昏脑的清朝和流血流汗的阿富汗。
他在你的皮夹里看见秋天之预兆—— 
什么内容——听诊器异于监视器, 
印度异于杜甫。


耗子洞

我回到我的耗子洞里, 
这里阴暗,潮湿,但是安静—— 
没有一丝威风打扰,没有一样铁器
向我显示冷冰冰的社会怀抱。
与花园相比,这当然不是一个理想之所, 
它非常糟糕,墙壁长着暗绿的绒毛, 
说不清的气味在鼻孔外围萦绕, 
浓烈,仿佛燃烧的橡胶, 
但是安静,没有一个人打扰, 
没有一个电话偷窥内心回声—— 
可以大胆地反对头顶暗红的灯泡, 
可以大胆地不看不听不闻—— 
那些伪装成华夫饼干的毒药。
我回到我的耗子洞里, 
邀请尖锐的牙齿阅读那些甜蜜的情报, 
邀请迟钝的眼珠阅读那些逃窜的阴影—— 
比呼吸频率还慢半秒。


金属闸门

远远看见玻璃门后的金属闸门, 
闪烁的红灯与蓝灯交替更换着允许与禁止的指令。
那些心里穿制服的人浑身散发着烟草和社论的气味儿, 
那些心里不穿制服的人叹着比呼吸还轻的气息。
但是他们的食指同时按向鉴定身份的凹槽, 
但是他们的身体同时夹在低矮的栏杆之间。
反光的白铁门笼罩盛满烟灰和生气的三菱电梯, 
交谈仅限于客套的问候以及娱乐新闻的尺寸。
没有一头猪心甘情愿在厩栏中度过一生, 
没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在铁丝网里微笑而爱检察官。
那些新安装的探头鉴别冒名顶替者和怠工者, 
那些圆脸的定时器后面灌注沸腾的时间。
呻吟的小提琴耐心地降低声调并把杂音锁在扫帚间。
它摸黑记录的内容仿佛收藏家反复把玩的匕首之上的金质嵌丝, 
不想泄露拥挤的公房犹如空空荡荡的旷野, 
不想独立燃起创伤革命的黑烟。
蓬勃之河即将消逝于夜晚之岸, 
尽头和结局早把漂亮的坑穴摆在未来的睫毛之前。


美好的诗

能不能写一首美好的诗,如同标题显示的, 
如同埃利蒂斯的希腊与阳光涂抹的黄金海岸? 
佛手柑与薰衣草的气味儿联合掩护的铁器与冷冰冰的眼神, 
在你微微隆起的白色部分,在你斜襟盘扣的低调之中, 
收获秘密而具热情的盟友——下降而阴暗的书信—— 
不过是他们的构陷之辞,不过是他们的虚浮胖脸
预言的事实——临死抓一个垫背的—— 
他们不适合出现在一首美好的诗中,他们仅仅是毛玻璃的反光。
我的工作就是注视,注视你单纯的红色存在, 
我的工作就是注释,注释你单纯的红色存在之外的红色梦魇。
红色小提琴与红色小旗帜分属不同的小宅门。
你的身影是夏天性质的,而他们的小嘴脸在冬天的沙沙声中
好像彗星的尾巴在天际之中越烧越短。
我们的炭火相互烘烤相互愉悦,在梦中相见。


裤扣的边界

石头是旷野的扣子—— 
这句诗的合法性是风景画帮它
获得的,是胡桃夹子和娘子军联合摄制的风景画
帮它获得的——看啊, 
漫山遍野的素描扣子究竟象征着什么? 
厨房的情色意味是日本暗黑料理
并不关注的艺术形式。
它监视每一个经过它身边的
扣紧裤扣的大肚子乌鸦。
它监视的愤怒边界究竟是由通电的铁丝决定的
还是由释放愤怒的小胡子决定的, 
雕塑系议会只管张大嘴巴。
张大嘴巴,镜子提供的盟军让假发都觉得
羞耻的汉字笔画太少。
而镜子之外的观众看到的展览内容
也包括他们自己反而证明
朋友就是敌人/ 敌人就是朋友
可能就是真理在被翻译为汉语之时
丢失的重要部分。
身体的应用完全借鉴轧钢工艺, 
而渔船安装香烟的炮管同样未能洗白
自己恋爱的捷径。
我想告诉你酸奶扮演的角色
对于生命的浪费意义,而痕迹的催化剂
可能仅仅就是一种颜色。
革命让人震惊,反革命让人惊讶。
难民对于边界的敏感, 
远远多于你对灰尘和花粉的眷恋。
当代生活不止于编辑报纸,
编辑手机传播的小道消息, 
还有平凡的脆弱感和末日狂欢。
你的边界究竟在哪里?裤扣又是什么玩意儿? 
保守党改革戴着约翰·列侬的面具, 
二次元套盒里下着一次元的雨。
我对疼痛作出的测试, 
正面临高分贝的新月。


我可以做到灵肉分离

今天早晨,我的灵和我的肉成功分离。
与电影不同。在电影里,灵像一道影子从沉睡的肉体中浮起—— 
我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在沉睡中猛然醒来,坐在床上。
准确地说,是肉体坐在床上,灵却仍旧留在梦里。
妻子怎么叫我我也听不见。灵是负责听的, 
而肉体的耳朵因为没有灵魂的本质而成为没有电流的电唱机。
我坐在那里,看起来浑浑噩噩,两只眼睛因为没戴近视镜
而显得格外大而迷离。那一瞬间,直到后来我才明白
就是灵与肉分离的时刻。每个人都有那样的时刻, 
肉体醒来,而灵魂却留在梦里。
和梦里的人一起生活,交谈与游戏, 
甚至激烈地争论,用比醒来时还要流畅的英文。
和自己喜欢的人亲昵,将道德与禁忌变成灰色的烟尘。
有时则遭遇前所未有的核灾难, 
或者以科幻形式探讨人类社会的未来。
欢喜与痛,都是醒来数倍。
但是我可以飞,而且在高空之中并不恐惧, 
只是有点儿冷,而且梦外的肉体也因为冷而颤栗。

作者附言

 

这些诗明显的共同点是写作年份,其他的共同点可能有点儿隐蔽,而这些正是我想让某些具有透视功能的人能够看见或者某些具有控制权柄的人即使能够看见也看不明白的东西,换句通俗的活说,我想写的部分东西全都写进诗中,而散文在诗面前往往是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