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地下室手记

再过一年,我想,就该向岛屿正式告别。四年来我不断搬家,从一个封闭的处所到另一个,而这次,在冬境的最后一个冬天,我走下若干发霉的台阶,住进了地下室。

拿到钥匙的第一天,在地毯上发现了几只蜗牛,小小的,探头探脑伏在墙沿。它们是怎样长途跋涉,钻过两道门缝,从屋后荒草丛生的花园蜿蜒抵达此地,实在没有线索。另一种可能是它们从正门进来,可是那样就要学会上下台阶。

浴室角落和窗台上有不少蛛网,懒得清理。用手抓的话,难免会不小心弄死, 何况比起软体动物,和蜘蛛还算能融洽相处。上一个住处,一只硕大的长腿蛛就筑巢在莲蓬头上方,每晚淋浴的时候,它就在头上晃来晃去。一开始还不习惯这样和它赤裸相对,渐渐也就找到了前伊甸园式的放松(实际上,也搞不清它的性别), 拿下喷头冲洗时注意不浇到它。

掉发很严重。每天起床梳头可以捋下好大几簇,这时往往还衣冠不整,便打开卧室窗顺手抛向院子——只有高处的一小部分顶窗能水平打开一道缝。无奈头发太轻,常常丝丝缕缕挂在窗框上,时间长了,有次去院里推自行车,看到一些貌似蜘蛛却比蜘蛛黑且硬朗许多的虫子,正以我的头发为吊桥,奋力向窗子高处攀爬。这才略有些害怕,清理了一番,但还是难改往院子里抛头发的积习,有种在抛弃自己身体的,天葬似的快感。

卧室屋顶和朝花园的那面墙之间有个马蜂窝,在砖缝深处,我看不见具体位置。只看见马蜂一刻不歇地在那里进进出出,嗡嗡嗡的,至少有二三十只。每次去园里晒衣服都提心吊胆。晚上躺在床上,总会听到那面墙深处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也许是啄木鸟(但我并未听过这种鸟啄木),也许是蜂窝里正在进行一场午夜秘仪?可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小小的昆虫能发出这样坚硬的叩击声。一开始也会怕得睡不着,生怕砖墙被蜂群攻破,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被封存在金黄的蜂蜡里动弹不得。然而渐渐开始喜欢这意象,我早已用看不见的蜂蜡把自己层层封裹,如何还怕多裹一层?逐渐睡得不省人事。

除此以外——以及有一次半夜去上厕所,发现一只蛞蝓爬进了厨房——地下室真是个让人安心的地方。仅有的餐桌在厨房里,充作书桌,隔窗常能听见外面北风呼啸。这里的气温常年比地面低7-9 度,所以在八月就开了暖气,睡前要开一会电热毯。到了十月,即使有暖气,渐渐也坐不住。倒是有个壁炉,平时楼上稍有振动就会不断往下掉渣,根据它焦黑开裂的内壁,判断过去常有人点火。但我害怕一氧化碳中毒,于是冷得实在不行时就煮一锅鸡蛋,让蒸汽突突突地冒出来,要不了十分钟,屋里就会暖意缭绕。我关掉厨房和卧室之间的门,小心保存着蒸汽。蒸汽在头顶吊灯的黄色光晕中跳舞,窗上凝满水珠。有时点上蜡烛(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黑夜里度过),火苗会在玻璃上的水珠间隙形成不可思议的图案。

这栋楼里共有六户,因为住在地下室,平时不会遇见别人。除了每天定时去花园里喂猫的马可,几乎没有人会经过院子、花园、我窗前。至于猫,常驻的有四只: 胖子菊丸,大胖子刚田武,瘦子小黑,断尾的伊西斯。伊西斯是一只奶牛猫,丹凤眼, 五官像人,像我认识的一两个人。

菊丸和伊西斯经常趴我在厨房窗台上。在餐桌上看书写字,一抬眼就看见它们弓起背或露出蓬松的肚子,把自己拉伸成一只豹子。或者就目不转睛地隔玻璃看我, 定慧双修。房东嘱咐不能让猫进屋,甚至在所有窗台摆上一个绿色小盒,间或发出据说猫无法忍受的低分贝噪声。我觉得吵,偷偷关了,只去花园喂食。我准备的猫粮似乎不如马可华丽,猫们只有特别饿时才吃得起劲。伊西斯有时吃完一顿,又会蹲点到马可窗下咪呜乞食,这让我略有一点瞧不起她(啊)。

马可是个电缆技术员,但不知怎么白天永远在家。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病得不轻或者更甚,和人说话时双手会颤抖。他的声音非常尖细,语速过快,因为过分紧张总会说得比合适的更多,这些症状我都再熟悉不过。第一次说上话是在花园里, 我在晾衣,他去喂猫:“啊……猫是最富有同理心的生物啊。”我嘿嘿笑。大概自己生性邪恶,忍不了温情脉脉,即使和马可一样靠猫续命,最好你们不要知道。“那天我在马路对面,小黑一看到我就横穿马路跑过来,一路躲闪着各种汽车……”“真的吗?多甜啊。”我真是坏到家了,说话不过脑子。但那一刻,确实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表达 “我为你的高兴而高兴。” (那一刻,这心情似乎是真的。) 

同理心吗。我曾喜欢的姐姐写过,“天黑后巴士上人和鬼都相亲相爱/ 妈的热闹得让你害怕到站”,可我自己大概已经向着终点一路狂奔。

院子地面上时常有血迹,一开始以为是矮仙们在过逾越节,颇用扫帚蘸水扫除了一番。但是屡扫屡败,血斑依然四处散落,有时蔓延至窗台,让我怀疑此地受了诅咒。后来发现是刚田武和伊西斯,刚田武和菊丸,菊丸和小黑,或者小黑和伊西斯打架所致。这大概解释了个子最小的伊西斯的尾巴为什么断了,用红丝线缠着, 也许是马可带去看的兽医。那么我也不再清理血迹,既然打架是拙劣天性而猫也不能例外。

刚田武真是霸王一样的存在,有时我忘关厨房顶窗出门,回来发现它正在餐桌上徘徊,放在窗台内侧的香托、蜡烛和水杯翻了一地。毕竟和我不熟(四只散养的猫中属它最居无定所,有时一星期才回来一次),从窗台一跃而上想要翻出顶窗。可是窗的这一侧挂有窗帘,刚田武狼狈地吊在白纱上抓挠了半天才窜上高高的窗框, 咕咚一下消失不见,留下我站在一堆香灰里,面对千疮百孔的窗帘摊手——本来要开卧室窗让它翻出去的,真是性急。

岛屿进入雨季,夜晚越来越冷。伊西斯总是蹲在院子里铁椅的软垫上,整夜看着我窗内的灯光。想要招呼她进来,对方似乎也并不稀罕。就这样,地下室的漫漫长夜,风声雨声入窗,我渐渐被满地满桌的卡片和文献埋葬。想起至今为止苍白而乏善可陈的人生,内心倒也平静无比,像半枯的玫瑰终于献给了爱米莉。

作者附言

 

当我写这短篇时,我头脑里面外面听到很多喵喵声,有些温柔而另一些狂喜的——就像在写诗时经常有的那样。基本上,我写下所有的诗歌都是让我内心的猫,和漂淳在星系周圆的猫,平静下来,有时候,一只无形的小猫会进入我研究的手稿,并试圈干涉我作为中世纪主义者的批判性判断—这是我要求它离开的时候:“稍后,清在我发表这篇期刊六章完再来。

但以后我总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