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棹
树
09
倘若树可以钉住空间(勒杜鹃——咸水城,木芙蓉——浓雾城,香樟树——热岛),可以钉住人物(菩提——释迦牟尼,柳树——桓温,梅花——张枣),那一定也钉得住时间。不同的树把我钉在不同的时间台纸上,另有一双手将那些我压平、干燥、分类贮藏。
台风时刻是油棕。下课铃与上课铃之间是短穗鱼尾葵。十四岁前是白兰树。不是玉兰也不是广玉兰,而是南洋味十足的Magnolia × alba,连成绿色刀锋,从世界切出大院,托起,像每年生日夜的锯齿刀托起一角蛋糕年复一年从未有变——白兰树站成卫兵队,站成仙女环,收容我〇至十四岁的光阴,啊光阴,盘旋如雨前蜻蜓,泪湿的记忆是闪光的负重凝结于翅膜。六月初的白兰花:拘谨淑女的裹身裙,像妈妈常穿的那些。炽热的光阴夹紧花瓣尖儿把它们烫焦——植物学老师跳出来纠正:“不是花瓣!是花被片!”——女体般的花被片仰翻、坠落,飘满童年剧场光影斑驳的舞台。
白兰树时光有点空旷,缅栀子时光永远很挤。假如你追求行文齐整,可以改用另一对名词:缅桂花和缅栀子——缅桂花时光有点空旷,缅栀子时光永远很挤。我也不懂命名者的心思。“缅”在这两处到底是哪个意思,“缅甸”还是“遥远”?缅栀子只有那一棵:立在蔡屋围曲里八拐的腔肠的某处,像一颗被毛发困住的金砂。蔡屋围是座城中村,三百年前咸水墟就在它三百步之外盛起来,慢慢进化作闹哄哄跳动的心脏。蔡屋围外天开地辟,前世地名多半连同大地、植被一道铲掉。水泥浇上去。水泥似的“人民路”“嘉宾路”“解放路”浇上去。蔡屋围还在继续用它的明代名字,那名字使它散发本土味道,使它在地图上突显——本土事物是易于辨认的。原生植被。本地昆虫。那些年年归返之鸟。地名:咀、头、角、尾、坑、湾、沙、必须念作chōnɡ的涌……这些崎岖的、凹陷的、湿的、滚沙卷水之物。在九〇年代的咸水城,“本土”常常沦落为“土”——“土”,是咸水城青少年的大忌。
土很微妙。要警惕土。咸水城以北都是土。以南呢?香港完全不土,海南岛倒又土了,东南亚却不那么土。普通话是土。不标准的粤语是土。省城粤语比香港粤语土。潮州话土,客家话土,但没有普通话那么土。康夫土,大雄则不土。冇有是土,冇是不土。爸爸粤语讲得标准。妈妈能讲潮州话但讲不好粤语。受一种近似宗教的强压影响,我勉力练习,一开口就讲一种不带一丁点口音的普通话,四岁能精确辨别各地粤语,电视机是鄙人恩师。等到小学同学故意拖长了声音问“哈——?原来你屋企讲普通话噶?”,我只能悻悻然默认,痛苦地,备受屈辱地。
在我就读的咸水城小学,粤语就像一把凉凉的精钢筛子,机械地晃。说不好粤语的北方小孩从网眼漏下去,“啊——!”惨叫着,坠入黑漆漆深渊。精通粤语的南方小孩呢,在筛子里成群结队地跳呀,抖呀。说不好粤语的北方小孩只能跟说不好粤语的北方小孩做朋友。每个班级都有两三个北方小孩,很自然就玩在一起,尽管他们可能彼此憎恶。你玩过“找中指”吗?你先让那个挑战者背过身去,然后赶紧摆弄你的左手:你挤压、伪装、扭曲那五个指头老兄,迫使它们个个儿看起来都像中指。最后你的右手拢成个罩子,牢牢罩住那五个伪装者。你叫他:“嗳,搞掂了,你揾。”你就把这团扭扭蛇伸出去,屏住呼吸,任他找。
假如我拢起全班同学,右手作一个罩子,罩住,伸向你,我担保你会看见一大捆不分伯仲的棕色细棍,又瘦,又奀,马骝似的;在这捆细棍当中,轰然立着雪白的一根,工整的,无汗的,任我怎么搓圆摁扁都无法使之泯然于棍群。你一下子就把她挑出来了。她就是徐萌。
首先你看,徐萌这个名字,用粤语简直没法念。所以你瞟一眼学生名册就能知道这是个北方小孩。“捞逼!”有些男同学这么喊了出来,绕着徐萌转来转去。徐萌的座位在我后面,是那一年班上唯一一个北方小孩;她刚到咸水城,听我说了一句普通话就认定我是她的朋友。
徐萌坐在座位上不走,等我。“咱们一起回家吧。”徐萌捅捅我的背。头几次我们的确一起回家了。我们走大路。从校门口出来,沿着宽宽敞敞的新马路闭上眼睛走吧。徐萌秀气、白净。徐萌说普通话的时候,就像咕噜咕噜连吐玻璃弹珠。成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是某种收敛的京片子。我们转上嘉宾路,一过河我就到家了。徐萌还得过马路,再走一个路口,去公车站等八路车。我说:“学校门口就有八路车啊。”徐萌不说话。徐萌还是要找我一起回家,跟我说再见,过马路,再走一个路口,等八路车。
可是南方小孩也来找我一起回家了。南方小孩不同于北方小孩的“咱们一起回家吧”;南方小孩向来有一种独特做派。他们大老远就拖了个长音,一圈一圈地甩,“哈——?”他们甩,“你今日又同食懵一齐返屋企啊?”他们连粤语外号也准备好了。起外号是他们的绝学。徐萌坐在座位上看着我,抱着收拾好的书包。我看着徐萌。我说:“我不和你一起回家了。”
后来我总看见徐萌一个人回家。再后来,一个隔壁班的北方小孩成了徐萌的回家伙伴。她俩一起回家直到小学毕业。我再没见过徐萌。
找我一起回家的南方小孩全部住在蔡屋围:一个大眼睛姑娘,她的亲弟弟(超生)、亲妹妹(超生)、表哥(超生)和远房表姐。她本人是(超生的)妹妹,上面还有个亲哥哥。他们长得都很像:凸嘴唇,龅牙,分得很开的圆眼睛。他们私底下说潮州话;在班上,从不。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从校门口出来,只在新马路上走两脚,马上拐进窄窄的金塘街,再走两脚,就能望见于两根电线杆之间裂开的迷宫入口——水泥的杆子,贴满性病诊所广告。然后是鹅肠细道,也像生鹅肠那样打着卷、湿漉漉。裸露的下水道口,边缘挂一圈又密又黑的头发。臭水横流。潮州话像砍刀一样劈来劈去。沿街楼房胡乱往上盖,倾斜的,打晃的,妄图将仅剩的一线天咬合。落进头皮的不明液体让你浑身一颤。水果摊、杂货铺、熟食推车、光屁股儿童。到处都是光屁股儿童,大眼睛姑娘突然抓起一个就亲,潮州话从嘴里哇啦哇啦飙出来。臭味。第五个路口的水果摊,摊主是班长的妈妈。有时班长的亲弟弟(超生)站在边上帮忙。噼里啪啦的交谈声。鞋跟带起的脏水打在小腿肚上。人从四面八方喷涌。下人雨。然后就是那棵缅栀子,立着,被这片震荡不已的波丘尼式风景包围。
我记得它粗笨多岔的躯干、歪举叶片的姿态。日后我在东南亚园林案例或马来美人耳后遇见的缅栀子都不再是它。它立在粤语和潮州话的暴雨里,披着被无视的花香举一块告示牌:“这一站分别”——我在树下和南方小孩分别,拜拜,我说,看他们鬣狗群般簇拥着,消失在露天楼梯尽头。我叹气或一鼓作气,召唤虚空伙伴,强制他们陪我走完陡然变得狰狞的后半程城中村细路。
结伴回家等于伟大友谊吗?小学生张枣儿真诚点头。缅栀子是友谊的奖杯。我和他们一起从它身上扯花、猛嗅,撕开叶片观看乳白浆液流淌,再用鞋底碾个稀巴烂。我口吐他们的口头禅,爱他们的郭富城,朝恼人的男同学比画一种他们教我的手势。我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快步跑完余下巷道。巷道尽头是妈妈,拿一把篦子严阵以待,要把“每天在小市民窝里打滚”(妈妈语录)的女儿梳拣个遍。这个妈妈真操心。女儿入学前考察了方圆十公里内的学校,被“满坑满谷小市民子女”(妈妈语录)逼上绝路,半是黔驴技穷半是碰运气地拣了新建的一所,终究还是难逃被小市民围攻的宿命。家明哥哥倒是进了个好学校。唔。你大姑父果然不一样。可不是吗。妈妈的眼睛总是盯紧大姑父的。家明哥哥三岁学小提琴、五岁学钢琴。等我到了三岁,妈妈二话不说就把我摁上琴凳,爸爸三不五时甩着对折皮带绕琴夜巡。翡翠台连续剧——“弱智”;一度在校内流行的人造革背包、平底帆布鞋——“俗得要死”;五年级的我对玻璃橱窗后面的“俗得要死”投以渴望的目光——“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亲自下场考察全市青少年追捧的“潮流集散地”:五层楼面被地摊货塞得针插不进,辍学店主的郭富城头(鸡屎黄、鬼火绿)同她的坚毅嘴角、北方骨架恰成对照。殚精竭虑的妈妈明令禁止痴呆女儿“再去那个鬼地方”,似乎忘了九〇年中国第一家麦当劳在鬼地方隔壁盛大开业时自己带领全家朝圣的往事。
——痴呆女儿却记得,一种罕见的光芒自妈妈脸上焕发(那光芒使妈妈哼起歌来),在整理好女儿红白相间、饰有小红绒球的新套装上一片不碍事的褶皱并将火红贝雷帽调至怡人角度之后和丈夫一起,各执女儿的一条手臂,使那红红白白的孩子微微悬空、在天桥坡道和持续不断的咯咯笑声上滑行,这一幕被谁拍下,冻结成微凉冰片滑入相册,于十三年后被整理遗物的我重新翻见,紧接着,极突然地,什么东西加热了它,簇拥着三位主角的人潮(作了照片闹哄哄的镶边)再度翻滚沸腾,沿天桥直泻而下,打着涡旋涌进璀璨的门洞,涌过已被先头大潮攻陷的点餐柜台(一群训练有方却全线崩溃的“麦当劳哥哥”在那里搁浅似翻个儿海龟)、爆满的一二层用餐区和坐满食客的楼梯(每人都中邪般抱一个塑料餐盘),终于像摇晃充分的起泡酒,嘭!瓶塞飞天,酒柱破门,喷向亚热带蓝天、彩色气球和绿色植绒毯搭建的节日世界,巨大得失真的黄色双拱门无声旋转,油炸土豆和热咖啡的混合香气敲进那红白孩子灵魂深处,人海中升起手提包和蜡纸杯圈出的应许之地——大姑妈坐镇其间,福至心灵地,喜上眉梢地,向我们狂挥手臂。
10
你们所谓的初恋,你们回肠深处最柔嫩、最湿、最翠绿的人儿,薄伽丘的小小火焰,歌德的凯特馨,纳博科夫的瓦伦季娅……看看弗洛伊德,十六岁迎来初恋,什么都没有发生便结束了。我也有初恋(像你们这些正常人),而且真巧呀,也在十六岁降临,躺在泡面、课间操和不及格试卷底下——十六岁的小项迪,曾为我杀死一只喋喋不休的蜜蜂。
中学时代已经俭省成一截截首尾相衔的走廊:课室门前明亮的走廊、连接自行车棚和足球场的露天走廊(两侧密植着高大的菠萝蜜树)、泳池边上永恒积水的走廊、晴天的走廊、冬夜的走廊……衔接成糖果色隧道,如此漫长,其朦胧的起点已被光阴拖至目力弗及的幽深处。现在项迪应我之邀,重拾他在走廊上左顾右盼的昔日角色。配角们悉数复活。屏幕亮起来。人群涌进校园,像一缸打翻的钢珠。
这些钢珠当中,北方小孩更多了,都说起粤语,只是这里那里龇着口音。但口音好像不再刺人了,粤语也不再高高在上了。从头顶心开始,南方小孩裂开。之所以看得见南方小孩的头顶心是因为我已长得很高。爷爷和姥爷的北方脱氧核糖核酸开始发力。南方小孩的普通话逐渐变得难以忍受。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也许是妈妈成功了,也许是时间成功了。不动声色的割据战告一段落,粤语终究败走,退至课间、课后、小街窄巷和电视机里。初三那年,最后一个坚持用粤语授课的老老师光荣退休。也可能是书成功了。有一次我猛然听见自己默读的声音:用普通话念出行行汉字,我像吃了一颗星星似的吃了一惊。而最大的可能是:粤语一直是歧途,一场短暂的迷路。不管绕了多久,绕出多远,终于是要回到从娘胎延伸出来的那条金光大道上的。书是哪来的?我注意到——我重新看见——妈妈正一趟一趟往家里搬书,有时是三本五本地,有时是一套盒一套盒地。妈妈自己倒不看书。就像,妈妈送我去学钢琴,自己却不会弹琴;妈妈送我去学画画,自己却不会画画;妈妈送我去学跳舞,自己却不会跳舞。妈妈把时间都花在送来送去上面,也花时间伺候爸爸。要是还能余下一点时间,她就去看电视、斗地主。
高个子、终日欢快的项迪始终和我保持一段奇妙距离。看看这些短剧。
《幸运单周》:张枣儿的座位调到项迪左侧,后者一抬手就能掳走她的笔袋(帆布;小鱼和小蘑菇图案)。早自习,张枣儿一边佯装阅读(金碧辉煌的歌德),一边派出她的余光小纵队:翻过眼梢,横渡两张课桌之间的空气之海,终于在敌人肩上登陆了,替元帅亲吻敌酋衣领!衣物柔顺剂的芬芳让战士们神魂颠倒。继续沿衬衣行军。慢慢地。切勿打草惊蛇。几个士兵滑进衬衣胸袋了——一口暖和的月白色陷阱。抛弃他们吧!那些临阵倒戈的墙头草!幸存的伙计们,轻悄悄,轻悄悄,抓紧透明纽扣,脚下也踩住同样的一颗,衬衣门襟裂开了,瞥见内里果肉般的肌肤——紧致的果肉山:敌军的迷魂计。向下方移动,借助那些纽扣,别忘了抚摩山壁上的绒毛和嫩草。在肚脐眼里扎营(荫凉,多褶),做个狂热的观脐派教徒,听见洞底有暗流隆隆响动……项迪突然一把扯下元帅的头绳没命地奔逃——终于盼来真正的战役。
《昏暗双周》:张枣儿的座位紧挨后门,上周被赐福的右侧现在是一盆金边瑞香。(张枣儿和金边瑞香频频叹息。)下课铃声:振作精神的醍醐石蜜。赶紧拉着同桌热烈讨论……(看,项迪从座位上站起来了)神情要再投入些,加进肢体语言,谈得痛快,两手乱舞,眯眯眼睛表示赞同,忘我,十分忘我,项迪经过了,穿过后门,尾随他的风舔了舔张枣儿的颈背。好,讨论结束,收摊儿罢您内。
《校外时光》:最热和最冷的时节,项迪的戏份被膨化食品、地场卫、海滨风情、《劲歌金曲》、表兄弟、蝉和溜冰鞋摊薄。千禧年双手奉上盛大见面礼——半个班级的同学相约在海滨广场迎接慷慨的送礼者。项迪,穿着他闪闪发光的蓝外套,黄昏时分,站在海滨公路突出的犄角上,满天满地闲杂人等充当他的点彩派背景。收集了最多、最纯正夕照的金红色孩子,让冬风吹得冰凉的百合花,蓝晶晶、气泡丰沛的碳酸饮料……世纪末的张枣儿送上世纪末的问候:“你好。”海滨烧烤:项迪让一只鸡翅膀快乐地拱上烧烤叉尖端,每个鸡皮疙瘩都在他指肚的挤压下兴奋不已。(为了那五枚椭圆形小肉垫,有谁会拒绝成为鸡翅膀?)来点儿蜜糖。蜜糖色的鸡翅膀在炭火上惨叫了。沙滩排球赛:八对八。项迪是她迷人的对手。看鞋绳呻吟着瘫软着缠紧他颀长的十指,绝望地挽留他的四十四码窄长大脚。光脚项迪——乘风的赫尔墨斯,排球总是扑向他,“别让我离开!”哀嚎着,下一秒就被他扣过球网、冲入沙中。总是这样。少数的几球被抡飞了,粘一身湿沙滚进海里,镜头追踪而至,冬夜正俯身濯洗寒冷裙摆,天尽处的零星光点(星星,海轮,灯塔)是裙上水钻。倒数:项迪站在张枣儿身后,当她转身回望他,一朵玫瑰色烟花在上空炸开,千禧年驾着白银马车穿过光屑的玫瑰色阵雨……张枣儿毫无追踪车轨的兴致。她已被幽禁于他瞳仁的宫殿——不断衍生的殿柱通往无人知晓的后花园。
11
妈妈想把小孩放进后座筐子,小孩不愿意。小孩扭腰、蹬脚、大颗大颗落眼泪。妈妈说:“你怎么回事!芭蕾课要迟到了!”小孩嘴巴嘟起来、拧紧,小孩原地拧麻花儿,越拧越紧,拧成一根螺纹钉子,旋进地里。
有一把非常大的十字螺丝刀插在小孩头顶心上拧哩!妈妈是看不见螺丝刀的。妈妈打小孩屁股,好多人看呀。有人说:“小孩,不听话,丢丢脸。”妈妈说:“我不喜欢你了。你再不上车我就不要你了。”
钉子咔一声断了。钉子大喊:“我也不喜欢妈妈!”
妈妈翻身上车就走。腿的森林合拢来,奇形怪状的脸俯下来,天要黑了!小孩又哭又打嗝。脸说:“嗨啊,不听话的小孩,妈妈是不要的!”脸都这么说。湿透的小孩挤出腿的森林,“妈妈!”小孩朝各个方向喊,小孩的下巴松脱了,挂着,咔咔作响滑稽极了,“宝宝喜欢妈妈!宝宝听话!”不知为了什么,小孩把整只右手塞进嘴巴。森林在背后簌簌发响:“啊呀,跟我们走吧,你妈妈不要你啦。”小孩觉得自己马上要生病了。
可是妈妈突然出现了,不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是从很近的地方。因为妈妈一出现就是大大一个,而不是从小变大。妈妈高高地问:“你听话吗?”小孩打嗝:“听话,听话。”妈妈高高地问:“你喜欢妈妈吗?”小孩打嗝:“喜欢,喜欢。”妈妈说:“这样才乖。”妈妈把小孩抱进后座筐子。小孩果然又乖又听话,安安静静、哆哆嗦嗦搂紧妈妈后背,像一个妈妈最喜欢的好宝宝那样,去上妈妈最喜欢的芭蕾课。
12
我向杨白马描述过一些童年早晨——倘若白兰树影指向西方,你就能在树下遇见它们——我正好行过梦和真的边界,暴露在梦潮之外的身体冷却为干峥峥礁石。这串悬浮的时空教会我灵魂印花的秘术。动作要轻。发力是大忌。花纹来自床单——莲座式花冠、带齿匙瓣、回旋枝条是牡丹和藤本植物的离奇杂交,只在床单厂商浮夸的头脑里成立——那时的我尚不了解自然之原理造物之逻辑,反倒感激有人虚构那充满分岔、弯道和流线的宇宙供我沉溺,我的底纹因而是充满冗余的、自我满足的、虚张声势的——花与枝不断微调舞步,直到与梦的浪涌合拍,直到浪涌将花纹推向我轻轻晃动的灵魂,留下一层比晒痕更浅的印迹。许多年后我误入虫洞,听一个年轻放荡的女人反复弹奏《烦恼》,到第八百四十遍时,那些枝条的幽灵突然重临我身。
我的意思是,当我们静下心来,放下成见,仔细对最初的光阴(我刚从彼方脱身)筛汰一番(用一只捞网),定会发现网眼上挂满闪闪发光的晶体。你举着那样一只闪闪发光的捞网,我也举着那样一只闪闪发光的捞网,在最初时刻,我和你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因清白而安宁。你坐下来安静地拆你的回忆,直到那个离你最远、只剩一抹灰影的部件被你一捏住就倏然飘散,安宁便是你抓得住的仅存的东西:它是你穿越过的、牢牢记住的门,是你最终想回到的门。项迪是门的其中之一扇。当我在他的宫殿深处轻拍殿柱、步向终点(我预感到那个终点),就像以往和以后的任何一次,我知道安宁已然降临,我愿意让毕生岁月都在那一刻、那一处用尽……而实际情况却是,真爱引发的癔症抽打我,将我从他眼底扔出去、跌回狂欢的人潮当中——看,千禧年彩带飘下来了。
13
既然安宁的瓶塞已被顶开,就让它多冒点儿气泡出来。童年是一层嫩白纱雾,降下,被白兰树高高挑起,又顺势塌进散布着花坛、跳房子粉笔格、独自回家的孩子的谷地,再被另一头的白兰树挑高去。撞入纱雾的活物都被永恒囚禁、非生非死——它们自己觉不出的,仍动换着,在草间,从这棵树到那棵树,拖着星星闪闪的影。风吹景晃,晃出道道杠杠来。全是影。水泥护栏早就拆了,但上头粒粒坚实的石籽的触感还存在我指肚的井里,一晃就撞响。灌木尺寸的珠兰的触感存在手臂、肩头,它们星图般的金色花序依然会在眼睑背面发光。大院北角一棵桑树是爸爸种的,一夜之间就面色严肃、着起正装。爸爸让我脚踩他摊平的手掌,不知怎的一抛我就上了树,右边是妈妈从地面递来的塑料篮子,这个篮子,等爸爸和我在树上吃成紫嘴人之后才用得上。妈妈还在地面,接篮子,接我。经久不衰的夏日傍晚,乱窜的蝙蝠冲淡空间的边界。蚊群是夏夜颁发的皇冠,有些皇冠大,有些皇冠奀。爸爸说头越臭皇冠越大,我们全信了,热切地比起头臭。“我们”中的另外两个是家明哥哥和佑恩弟弟:童年旅馆里到处闲逛的一对。我们彼此相差一岁,均正得像三枚相邻的白琴键。白兰树好高啊!花香垂下来,像落蚊帐时刻。成年之后,我只能在被称作“白花系”的人造香氛里勉强找回那层纱雾最肤浅的虚影。
女圣诞老人在暑寒假到访,带来糖果、空调、乐高,还有更多五颜六色、印满花体英文字母的外国货。女圣诞老人是小姑姑。
小姑姑是很奇怪的大人,和爸爸一样受孩子欢迎,但风格各异。小姑姑貌美、嘴甜、滑头,醉心于传承下流粤语童谣:
拍大髀,唱山歌,
人人话我冇老婆,扚起心肝娶返个,
有钱娶个娇娇女,冇钱娶个豆皮婆,
豆皮婆,豆皮婆,
食饭食得多,屙屎屙两箩,
屙尿冲大海,屙屁打铜锣。
每当音符自排泄物上弹跳而过,我们就兴奋得摇头晃脑、浑身乱颤。我们挤成一堆抱住小姑姑的大髀,仰起脸来,咯咯笑着,央求她再唱一个。
小姑姑就再唱一个:
有个肥佬肥腾腾,买旧猪肉去拜神,
行到半路屎窟痕,返到屋企冇晒人!
钩深极奥的歌者总会在最末处一下子拔高嗓门;音浪、那枚看不见的叹号和突然落空的家的意象总会永不落空地合成一枚深水炸弹——空气疾速膨胀并炸开,汹涌的笑意席卷而至(望得见它拱起的内侧),紧接着,肥佬身上似蝶翅呼扇、几乎使他升空的肥肉形成回头巨浪,给予仰脸大笑的我们最后一击。
那就是最初的、无瑕疵的世界。一颗玻璃球,光穿来穿去,不留阴影。终于那球给砸了,故事也就无从再讲:故事挣开讲故事的人朝故事里的人身上飞,又或是讲故事的人将故事放了生。
玻璃球里还有什么?花坛保守着我喜爱的荫翳。柴房前的窄道上,家明哥哥和佑恩弟弟手持灌满的水枪或不存在的宝剑,扮演仮面ライダーBLACK、尖叫兵匪、忘带戒指的新郎和胡言乱语的牧师。空旷的正午,我和虚空伙伴一齐游戏。我没有把虚空伙伴介绍给任何人,我知道他们个个儿害羞。我和那些害羞鬼以白兰树上一块伤疤(那里曾经伸出过树枝)为原点,以晒成棕色的细胳膊为铁链,发育正常的六七岁身体旋转、旋转,甩起来,甩出更多伙伴、更多啁啾耳鸣,这些杂碎最终黏成半弧,黏成圆环,越转越饱满,扩出去,越过永远在六点半划破黄昏天空的喊声(“马玲燕——!返来食饭喇——!”)、苏联式连廊和丌形院门,扩入时间失效的无风之地;风景纷纷失重、脱轨、相扑,穿城而过的专线铁轨、嘉宾路水产市场的冲天腥气、界河的雨季洪水拢成一叠错乱的反转片,被一束不太笃定的光刺穿;又有什么人使诈,于错误的时机释放了错误的鸽群,徒留一地残羽。
万物并非恒在,我知道,我知道,地壳是摇摇晃晃的,屋顶是摇摇晃晃的,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可不是吗,你迅速翻过几页就会翻到一个雨天,雨在白兰树间细细密密划出丝线,爸爸妈妈和我从外部进入了,他们拖行李箱、撑伞,我跟在伞下,一只猫跟着我。流浪猫,不超过半岁,浑身湿透,一直跟进家门。爸爸用电吹风吹干它,用纸箱给它做窝。它钻进去立刻睡着了。“没办法,妈妈不让养,”爸爸说。妈妈走来走去,把行李箱倒空,“猫!哼!我最讨厌猫!”妈妈昂头挺胸,洗衣服,拖地,走来走去。是只小白猫,蜷成团,咕噜咕噜,一下变大,一下变小。爸爸去路口小店买牛奶。“没办法,”爸爸说,“等它睡醒,再问问妈妈。”
没人知道它是几时睡醒的。只有牛奶碟留在空了的纸箱旁。
作者附言
《流溪》的表层情节,大致可以概括为一个发生在二十一世纪初,岭南地区家庭内部 的恶性案件。这个小说的落点,更多在于女主人公弯弯绕绕、虚实相交的叙述内侧,在于听者的同理心动摇或错付的时刻,在于受害者和施害者突然换位的障眼法里。在表层情节之下,小说更关心的是那些细微的、常常被忽略甚至正当化的恶。它把很重 的份额用在回望童年,像打开黑匣子一样打开童年,检查上面的裂纹。除去人的事情,《流溪》另一个维度是植物的维度,岭南的本地植被、温湿、气候,或更扩大说 " 自然风物 ",是真实的、非虚构的,它们影响角色,也影响我。而人类可能是诸多生灵中唯一一种,把植物带到抽象国度、精神国度去扎根的。这种独一无二的相处关系值得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