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
酒徒行传:老魏的“自由国”
会喝酒的人往往先吃半碗饭,肚腹温实了,再开始饮酒,据说这样可以保肝护胃。也有人,喝了点白酒,再喝啤酒,说是“漱漱口”,然后饮茶,把酒气一点点冲淡。老魏不是这样的,他喜欢空腹喝酒,黄白杂进,荤素不忌。酒足之后就无须吃饭了。
老魏喜欢喝黄酒,往往是一斤打底。之后能喝上多少,谁也说不清楚。坊间曾有传言,说他一次能喝十斤黄酒。是否真有其事?很多人见了面总要带着好奇心,向他求证。的确喝过,他说,不过,酒坛子五斤,酒五斤。他也从来不拿自己的酒量向人炫耀。跟人喝酒,他一不劝酒,二不斗酒。别人喝与不喝,是别人的事。别人不喝了,他还在喝,一个人喝。浑身酒气弥散开来,将他包围着。
老魏住酒坊巷。从前,那里有家酿酒作坊,老魏的祖父便是一位名气不薄的酿酒师傅。他的手艺活传到老魏的父亲手里,正值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兴起,酿酒作坊维持几年,就日见衰落了。老魏没有继承父业,但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品酒。
有传言说,老魏好酒,就把女儿跟我们镇上一个酒厂老板的儿子订了娃娃亲。这酒厂老板的儿子叫邹童童,就是老魏女儿的同班同学。逢年过节,邹童童就会提着两埕好酒拜见未来的岳父大人。
同学们就这事问过邹童童。邹童童说,这是大人们开的玩笑,难道你们还当真不成?
老魏与邹童童的父亲是发小,一起放过牛,种过田,闯过江湖,打过群架。更铁的是,他们还一起坐过牢。这事是因老魏而起,确切地说,是因酒后失言而起。那年文革刚闹开,老魏跟老邹在酒馆里喝到兴头上,就旁若无人地聊起昨晚收听的“敌台”新闻,说毛谈林,也不避讳。谁知隔墙有耳,有人竟跑到革命委员会告密。没多久,就有人先后带走了烂醉如泥的李、魏二人。不过,老魏很讲江湖义气,谈话时,把“反革命收听敌台罪”都揽到了一个人身上,因此,老邹拘留了半月就放了出来,而老魏依旧羁押在狱。老魏在牢里面壁思过,得出的结论是:酒喝多了,不好;话多了,更不好。这世道,酒好喝,话难说。从此闭嘴。第二年冬天,老魏从监狱里出来,没有径直回家,而是敲开了老邹家的门。老邹开了门,问,回家见过嫂子了?答,没有。问,先来我这儿,一定是要借米吧,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老魏说,我还要借一样物什?问,什么?答,棉裤。大冷天,前列腺坏了,屌冷。老邹讲义气,当即脱下自己的棉裤送给老魏,还附送一壶酒。老魏知道,老邹家也穷,只剩下这一壶酒了。老魏先自灌下几大口酒,咂咂嘴说,这酒喝得手脚有些发热了,抵得上一条棉裤。二人围炉喝酒,不觉间浑身发热。老魏把鞋袜一脱,鞋里就开始冒白烟。老邹挥挥手,嫌脚臭。老魏嘿嘿一笑说,我这一路可是脚踏白云过来的。老邹说,你喝完了这一壶酒,脚就更轻了,穿上鞋,赶紧走,嫂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老魏喝了酒,便提着一袋米,腾云驾雾般地走上街头。看到街头的红联和灯笼,心里便是一阵慌。掐指一算,除夕将近,腊梅枝头的花朵都喧嚷开了。料想家中闹穷,无心赏,就在路旁折了一枝腊梅,打算带回家去,插在陶罐里,也算应个景。
回到家中,他才发现老婆早已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已交岁末,家家置办年货,吃分岁酒,唯独老魏家一派清冷,咳一声嗽都有回声。老魏呆不住,添了一件毛衣就跟急着要甩掉什么似的跑出去了。外面是一条阳光照不到的老巷子,只有零星几个行人,青石板上响着呼呼寒风和跺脚的声音;他又从冷寂的巷子跑到大街上,往阳光更多的地方走去。街头摊边,看见阳光底下一个乡下妇人正掏出白花花一坨肉来奶孩子,他便摁住咕噜作响的肚皮,直把目光黏在妇人那坨肉上,妇人惊觉,立马放下衣服,拿目光狠狠地剜他两眼。他也是微微一惊,走开了。因为冷,他在阳光里走得飞快。走着走着,又碰上了老邹。老魏咧着嘴说,明晚有空来我家吃分岁酒啊。
第二天就是除夕,老邹来了之后,发现老魏家里的餐桌上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透过窗户的破洞,依稀能看到邻家温暖的灯光,还能闻到一股随风飘来的肉香。老邹没有坐下来,因为唯一的一张椅子只有三条腿。老魏说,人家过的是年,我过的仍然是日子。你既然来了,我就请你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喝什么?老魏打开了窗户,说,喝西北风呀,喝西北风呀。老魏说,我已经喝了半吨西北风,抵饱了。老邹扫兴,做了一个把杯子放下的动作说,我也喝饱了,抹抹嘴,走了。
之后几十年间,邹童童的父亲只要喝了点酒,就不厌其烦地跟人重提这些陈年旧事。连老魏都听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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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童童生日,老魏请邹童童和邹童童的几个同学吃酒。照例是在醉贤楼。
老魏自称“老鬼”,去掉一个酒字;喊邹童童“小鬼”,也去掉一个酒字。
他是小鬼,魂魄还没长全,喝起酒来,能教大人胆寒。老魏说,这小鬼,长大了准是个有魄力的人物。
虽然伴酒伴茶的只有两碟蚕豆和花生,但大伙依旧聊得很开心。老魏也讲一些跟自己有关的酒事。有人说他是酒鬼,老魏是极不高兴的。在老魏看来,酒鬼与他不同的地方就在于,酒鬼只是酒鬼,而他能把酒喝出境界来。邹童童的同学问过老魏,你能喝多少斤酒。老魏说,我喝多少斤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喝多少年酒。又问,有没有醉过酒。老魏说,不曾。邹童童说,他吹牛的,有一回听我老爸说,他喝醉了酒,竟稀里糊涂地走进火车站,坐上了去外省的火车。老魏点点头说,有这回事。我睡得正酣时,一名检票员发现我是逃票的,就在中途停靠时把我轰了下去。
还有一回,老魏接着说,他喝醉了酒,被人塞进了一辆板车,隐隐约约听得有人问他,去北京?老魏扳了扳手指,两千多里路,愁远,就回一声,不去了。继而又听得有人问,那么你要去哪儿?老魏说,去杭州,去杭州的岳坟边睡一觉。于是,他就梦见自己穿州越府,走了很远的路。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躺在家中的床上。老魏说,这是一件很意思的事。我在梦里走了好几百路,而事实上呢?只是被人用板车拉着穿过两条街。
大伙跟老魏在一起,常常觉得他不是在说酒话,而是梦话。邹童童和邹童童的同学们也像在说梦话,没大没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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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落与日出之间,老魏至少要吃一顿酒。生活境遇好了之后,他这一习惯很少有所改变。有意思的是,他从酒场回来或是去赴酒宴的时候,从来不说吃酒,而是说吃茶。为什么这样说?大概跟他惧内有关。
有一阵子,老魏突然宣称要戒酒了。
于是改成吃茶。有一回,他吃了好几碗酽酽的浓茶。吃完之后,碗落地,人就趴在桌上睡去了。有人以为他生了病,后来才晓得他是把自己吃醉了。几个酒友用三轮车把他送回家,老伴见了,又开始数落,说不喝了,不喝了,现在又喝上了。酒友们解释说,他这回是被茶吃醉的,不是被酒吃醉的。可老伴不信,撇撇嘴说,我一里外都能闻到他一身的酒气,骗谁呢?酒友们说,酒气是我们搀扶时传给他的,吃茶人身上是没有茶气的。众人把老魏扶到床上,他却猛地坐起来,吐了一地的茶水。这一刻,老伴才相信,老头子吃进去的果然是茶。
老魏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喝茶更叫人难受的了。从此也就没有再喝茶。酒当然是喝的。为了讨好老伴,他常常把酒喝了,酒食带回家。即便如此,老伴也没少唠叨,不过,唠叨之后还是给他泡一碗暖胃的姜汤。老伴怕老头子在外面酒喝多了出事,就给他下了一道禁令:吃酒,可以,但必须限于家里头。
他家有一个大酒缸,缸上有一块木板,权当桌子。客人来了,就围坐大酒缸吃酒。这是效仿北方人的吃法。不过,北方酒馆里的大酒缸只是桌子的替代物,里面没有酒的。而他家的酒缸里非但有酒,还有好酒。有人说,老魏喝酒太急,就像是吞什么东西。一口酒吞下,喉咙里居然也没发出咕咚一声。随后,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也就出来了。
老伴到底还是失算了。老魏酒喝多了,有时也不安份,会趁她不注意溜到外边。一条街荡过来荡过去,逮住谁就跟谁聊开,谈风月,也谈国家大事。那时节,“四人帮”早已垮台,他就骂“四人帮”,连带骂一些看不惯的官场人物,常常是不避刀斧。老伴得知他又跑出去撒酒疯,必会手执扫帚到处寻找他的影踪。后来,老伴奈何不了他,就掷下一句“酒乱喝,话乱说,迟早要生祸害”,由他去了。
老魏有一肚子的酒,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每每喝完酒,天地在他眼前就显小了。山小了,如几块石头;树小了,如草芥;芸芸众生,也不过是蝼蚁而已。那时候,他是不能呆在屋子里的,一人独大,就嫌屋子小,容纳不了他。这大概就是他喜欢走到宽阔处、大声说话的原因。有人劝他回家,他大都是给个不理。有时在路边土堆上一坐,自称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老魏最后一次喝酒,是在我们那条街上的醉贤楼。
那天,有位老朋友招饮,老魏瞒着老伴,称自己要去文昌阁听鼓词。外面风有点大。老伴提醒道,看样子要下雨了,还是带把伞吧。老魏指了指头顶说,这就是我的伞了。老魏有一顶好看的绅士帽,总能在阴雨天随遇而安。
天是黑的,像棺材那么黑的。认识老魏的人后来回忆起老魏最后一次喝酒时,都说那一天的天色确乎黑得有几分怪异。
老魏进了门,头件事就是要一壶黄酒。壶是锡壶,可以装一斤半酒。坐下后,他又要了两副碗筷。谁也不晓得老魏这一回请的是哪位。老魏给自己的酒杯筛了酒,缓缓抬起头来,把店老板叫过来,指了指墙上的一张红纸问,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写上“莫议国是,不谈风月”八个字?店老板随即从柜台上拿来一张报纸,戴上眼镜,解释说,你看看,最近形势又紧了,听说上面要搞什么“严打”运动。老魏说,到面馆吃面条可以不谈国是,但在你这儿吃吃酒不谈国是,实在说不过去。店老板冷笑一声说,你现在想找个人谈谈国是,也没人愿意跟你谈了。老魏摇摇头,说,那么,谈谈风月总是可以吧。店老板说,也不行。为什么不行?店老板说,前几天,街口有个卖柴油的在对面那家酒馆里喝了点酒,跟几个朋友吹嘘说自己这半年内搞了一打女人,其中有一个据说还是镇长的女儿。他讲得口水四溅,边上听的人也是如痴如醉。这些话说了也就说了,不承想有人去镇里告发,公安就立马派人把那个卖柴油的带走了。老魏说,街口那个卖柴油的我也认得,平日里喜欢讲黄段子图个嘴上快活,人倒不坏的,难道嘴上说说也有人当真?店老板转身走开,丢下一句:坏就坏在那张嘴上。
说话间,有人推门进来。身后一阵风吹进店堂,厚重的雨幕撕扯成几片薄烟,从檐下飞立起来。那人看样子是个外乡人,身后背着一个旧兮兮的帆布包。他走到老魏跟前,点点头,坐了下来,也没有环顾左右,只是一杯接一杯地跟老魏对饮,仿佛这个店堂里只有他们俩人。过了片刻,那人起身,说了一句:跟我走吧。老魏挥挥手说,你先走,我还要喝点酒呢。
那人走了,店老板问老魏,他是谁?老魏说,我也不晓得他是谁,只记得有一回,我跟他喝了许多酒,他带我去山中闲荡,然后就告诉我,山那边有个国家,叫自由国。店老板有些好奇,就问,“自由国”是怎样的?老魏呲牙咧嘴说,你送我半壶酒,我就说给你听。店老板笑笑,居然真的送了半壶酒。
在醉贤楼,老魏一口气喝了好几斤绍兴酒,兴头来了,就在店堂里说了一些“自由国”的见闻,还发表了著名的“宣言”:“自由国”无君无臣,人人都是无政府主义者,人人善饮,一日三餐就以酒代饭;国民不分尊卑贵贱,户籍不分居民或农业;信仰自由,可以信奉各路神仙;言论自由,可以说疯话怪话鬼话不三不四话。等等。沉浸在酒气中的老魏脸同鸡冠花,姿态昂扬。店堂里的人听了他的一番话,都惊呆了,他们从来不知道,老魏的脑子里竟然会装着那么多古怪的想法。那一年正是一九八三年,“严打运动”来势正猛。有人听了老魏的“自由国宣言”,立马报告“公安”。
当晚,那个跟老魏喝过酒的外乡人在一家招待所里被警察抓逋。据说他是一个传播邪教的头目,犯有“历史反革命罪”与“现行反革命罪”。老魏跟他有过交往,也就难免受到牵连。第二天清早,有人造访,请他去县里面走一趟。老魏出门时,突然又踅返,找到那顶平日里常戴的绅士帽,扣在头上。老魏跟同行的人说,他戴这顶帽子不是要风度,而是突然觉着头顶上空有一场暴雨就要来临。
审讯是从深夜开始,直至次日中午。其结果是:“邪教头目”被当地公安押解到省城,而老魏留了下来。那阵子,县里面“严打指标不够”,索性把他拉进去充数。这一下,老魏急了,问看守,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没有人回答,也没有公检法三家出来给他一次定刑。老魏就这样坐在牢里,忐忑不安地地等待着审判结果。牢里的犯人成份复杂,有投机倒把分子、强奸犯、流氓犯,还有杀人犯。隔三岔五,老魏就发现同牢的犯人要么转狱,要么被拉去枪毙。老魏开始变得不安起来了。他托人给家里的带话,如果上头有消息说他哪一天要枪毙,无论如何得托人带酒来——肚子里先有一碗酒装着,上了黄泉路也就不怕了。
某日,老邹忽然带了一壶酒来探监。隔着一张桌子,老邹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说,我原本是来送酒的。老魏的眼中掠过一丝震颤,问,我要死了么?!老邹说,我没听到任何消息说你被判死刑。老魏转头问边上的看守,看守也摇头说,没接到任何消息。老魏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我这一回真的是在劫难逃了——噢,我明白,其实你们都在瞒着我。老邹说,我来看你,只是想送你一壶酒,实在没有别的意思。老魏问,酒呢?老邹指了指看守说,被没收了。老魏又转头对看守说,既然我要死了,能否让我抿几口?看守说,不行。老魏费了一番唇舌,最终还是没能喝上一滴。不行就是不行。老魏摘下塑胶眼镜,目光茫然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伸出一条灰白舌头说,我的“自由国”是建立在舌头上的,也是毁在舌头上的,如果有罪,也是舌头之罪,跟酒无关。
老魏说完这话,就悻悻然回“笼”。
没有酒,老魏也就谈不上什么风度了。有时候,几根手指会莫名其妙地抖动,他想用另一只手摁住,整个身体反倒跟着抖动起来。有人问,你怕死?是的,老魏说,我身体里有两个鬼,一个是酒鬼,一个是怕死鬼。现在,酒鬼死了,怕死鬼就冒出来了。老魏对自己真是没有一点法子。
判决书迟迟没有下来,老魏整天都在不安的等待中度过。过了一礼拜,看守所里就传出消息说老魏死了——是割喉自杀的,舌头吐出来,极是骇人。
老魏临死前也没留下什么该说的话。
人已仙去,但他存储在地窖的十几坛酒却被吊客们拿去分享了,好像他们不是来吊唁,而是来举杯庆贺的。那些天,老魏家门前的街道上到处弥漫着一股酒香。出殡那天,邹童童和邹童童的同学也都过来了。邹童童问老邹,魏伯伯说的“自由国”你去过?老邹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自由国”?都是他酒后胡扯的。不,邹童童说,魏伯伯带我们去过那地方。老邹一听这话,脸色煞白,赶紧捂住邹童童的嘴,环顾四周说,以后有人问你有没有去过那地方,你就咬牙说没有,记住了?!邹童童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老邹不放心,又把邹童童的同学一并叫过来,拉到墙角,把他对邹童童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魏入葬时,家人特意在土里埋了一坛酒(他们似乎怕老魏的手够不着,所以埋得很深)。阴雨天,有几只白鸟在风里飘飞。灰影般的远山让人们的眼睛生出了几分迷茫。除了封龙门时响起的炮仗声和锣鼓声,山间几乎没有人声。走到山脚下,老邹突然驻足,望了望阴冷的天空,嘀咕了一句:老魏喝完了这壶酒,现在也该赶赴“自由国”了吧……
作者附言
多年来,东君致力于将口语写作与书面语写作加以融混,二者之间的萦绕、磨擦、激荡,给他的小说带来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氛围与气韵。他在本质上是一个诗人,却扮演着一个说故事的人,并且以一个苦吟诗人的方式,在小说中营造着一种独特的意境,发出一种属于个人的声音。《酒徒行传》有中国笔记体小说的特点,满篇酒气,写来散淡,但它探讨的却是一个关乎自由的沉重话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篇小说正应了中国那句古话: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