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吾

诗五首

 

家庭生活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万能青年旅店《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去吃早饭前,他在晾衣服的阳台上站了一会儿 
看楼下那个卖油条的女人,推着皱巴巴的江西 
口音走在风里;他忍住了咳嗽。他的妻子熬好 
一锅稀饭后,就出门买蔬菜去了。房门被带上 
的那一刻,他的妻子看上去很新,但是不年轻 

像个将要失踪的人 

冒着热气的厨房满是温柔,像家庭生活的内部 
准时响起的闹钟;那锅稀饭在液化气灶上变得 
清凉、粘稠。有好几次,他想等妻子回来让她 
在餐桌前坐下,让她看着他吃。作为丈夫,他 
想再认识他妻子一次:那个将在肉丝和姜末中 

度过余生的中国女人 

餐桌上摆放着几碟卤菜,铺开白色桌布的妻子 
是时间最伟大的发明:惊奇的是,早在十年前 
她就已经年满十八。他盛好一小钵稀饭,忆起 
新婚当晚那一对跌跌撞撞的灵魂:外面在下雨 
但是没刮风,在一个灰色的房间,安静的角落 

一盒避孕套永远等候他们 

他们发誓要好好相爱。现在,客厅的墙上挂着 
婚照,证明他们还能容忍彼此的伤害;他使劲 
往肚子里咽唾沫。在晾衣服的阳台上,他攀住 
护栏,急切地向外拨打电话;那一刻,他仿佛 
没有妻子,他妻子忘了带手机和钥匙,正一遍 

又一遍地按响他永远听不见的门铃 


摇晃的人

几乎与领导同时步出办公楼, 
他故意落在后面,接纳漂浮的原则。
烟抽到一半,李杜下沉到一半, 
薪水和诗交替出现,他每秒都在变暗。 

身上的裂痕也下班了,灵魂反倒
更像警世钟:那令人无法后退的命运。
他无怨,如奖品般紧跟着领导走, 
世界他已熟悉了一半,另一半比他还暗。 

另一半被身后的保安紧握,被拧出
急症,靓女,摩天楼和政治危机,苦; 
保安有太多种理解苦的方式,例如
假装看见了每一个人,并假装看不见他。 

算了吧,无非是身后之事,无非是
他不愿去熟悉的那部分。不妨迅速穿过
这肉街,向前向前,向前是算命摊般
过时的中年,他听自己摔落在地的声音。 

领导在拐角回头瞥见了他,他默诵
久未修订的党章;命运从一辆无牌车上
呼啸而过。他腐烂,他阴沟里翻船, 
一个修过的天使找他,他找下一个自己。


失踪的人

“再一次阳光底下,会议和血痂
固定着北京城,再一次备用的国家
被紧急启动,就这么一小会儿?” 

“剧烈地,爱的闸门已经打开, 
你们能抵得住不顺流而下?前方是
邮局、学校、救助站,我也希望
你们能够痛定思痛,你们当中能有人
一门心思去寻找银行。你们当知道, 
政治圈内从不涌动成熟的知识, 
这里只有石块、困难,和一小部分
死之后的鲁迅。你们或许听说过
不少关于失败的故事,并从中感到
痛苦和欣喜。但你们知道,失败
正是这国家的核?尽量别去刺激它, 
它会有反应,甚至会造成一两次高潮。” 

“再一次阳光已崩溃,老毛从纸上
跃向市场,这时的照明度,足以隐匿
一场事变。快看看应急灯打开了没有?” 

“那年我拍手,驱驰于你们所爱的
街头,是谁在嚷‘你中国了我!’? 
我教过语文和政治,我一直想说的
是‘我历史了你’。你们比我更国产, 
更依赖这片绝境;和你们一样, 
我也干扰这个国家,但我不反对, 
也不扭转;我有多少意识形态, 
就有多少非法资源。你们啊,就像
一把空心菜,就算被攥成一团, 
也依旧简朴、易折,等待着毕业、
分配,总会有薪水,主动通向你们
那能力不够的心:别警觉,别沉沦。” 

“鬼魅的阳具,曾依次停留我们的
眼耳口舌鼻,令人严寒、恐惧、渴望。
吞完药片,你、我、他骨架四散, 
撤回到标准和尺度间,继续陪中国?”


哀歌 

1. 

在末班车上,她假寐,即将呕吐却没有
塑料袋子;站在她旁边的,那个不够
优秀的陌生男人,像一盒过期的止晕片 

流行乐在暗处,欣赏她化妆镜内永恒的
市中心。她下班后的苦,叠放于爱情
内侧的废墟;像手提包中,悔恨的小偷 

到站后她羞涩,沿归家路走向街对面
那只垃圾桶,把一个随意搁置在心中的
熟悉的男人扔进去:哦神经兮兮的阴道 

2. 

同老成持重的恋人牵手上街,她钟爱
与他们无关的巨幅广告。突然,她忍耐
站在她左侧的他,悄悄藏起被多次警告 

的下一秒。盲道上,他们各自使用一对
耳机,精心取悦生活,像薪水中灵活
游动的晚餐;她和他,偶尔也暗暗比较 

心跳的轻重。在这难以拥抱的大街上, 
出租车来回多次,纠正他们紧贴在一起
的瑕疵;她,正允许那个摆摊卖袜子的

3. 

被硬币正常转动的家庭内部,那出轨
记录从打翻的盐罐泼出,像燃情岁月中
拼命下垂的双乳。她忙于清洗从沃尔玛 

拎回的蔬菜,她的丈夫买给她的新围裙
正在遮蔽那臀部的中国国籍;衣兜里
那智能手机时常震动,她决定关闭陌陌 

的定位服务功能。再见了,自由奔放的
两室一厅;她擦干手,去看一部正在
热播的喜剧,再也没有泪水来把她打湿


长征 

——致复读中学

新学期我弓起身子,在操场上表演
单手骑车,像一只鸽子在祖国的空腹内
蹦跳。周围的人,头上顶着旧报纸
练习腾空;他们想飞到那个锈迹斑斑的
超级市场,去购买审核后的低等幸福。 

我的车筐里,还装着几套高考真题, 
这让我想起那个已经下海经商的
语文教师。听说他已经变得更加坚硬, 
更加像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他甚至
已经不再跛足行走,国家公务员的拐杖 

被扔到了墙根。“墙根,这是多么
美好的地方!”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 
闪电照亮了这个充满自信的饥荒年代, 
而我摔向墙根的垃圾桶。一瞬间, 
红太阳、最后一代、尴尬的内陆省份, 

都向我涌来;我仿佛是一朵在各种身份
之间犹疑的脏云。唯一可以坚信的是,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世界
更全面地控制我。我用涂改液来修正
脸部的伤疤,在我的上空,是群鸟乱鸣。 

在我的上空,同学们拿着餐盒
去吃午饭,他们将用舌头舔干这个
尿湿了的国度。很遗憾,当他们四处
寻找我的时候,我已躲进了垃圾桶, 
正在里面看成人电影。我如马赛克一般

痛苦。多年后,当我成为电视里的
塑料人,用貌似坚硬的面孔,有限地
热爱有关部门,我还能够回想起
这部电影里的画面:那个女主角,正如
今天的祖国,已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潮吹。 

不如再说说我的自行车,它跑到
哪里去了?我还要骑着它到大学去, 
要和那些不断赶路的人一起,夹着尾巴
睡觉。我要骑着自行车,驶向干旱的
乌托邦,在那里研究毛泽东的游击战术。 

太主义了。这所复读中学,已形成
干净的外表,像一个刚从性事中
抽身出来的短发模特;我剥开她的衣服, 
露出的是一座珍藏已久的奥斯维辛, 
它教会我如何装作一个阅世不深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