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诗五首

 

河边的黑猫入门

它身上的一团漆黑,仅次于
玛丽莲·梦露没能活到
1962年的圣诞夜;它身上的花白,
面积要小很多,仅次于你见过
慕士塔格山脊上的积雪
令阳光刺痒,绝不是几个
点缀就能轻易打发的,
它真实存在,却很难回到现实。
同属于首都郊区,但它
没去过香山;所以它身上
浓重的味道,你不会有机会闻到。
昨天和今天的区别就是
它依然蹲伏在河边,枯黄的草色
将它暴露在一个邪恶的计划中;
时间的流逝对它来说更像是
对潜在的猎物的一次次聚焦。
它的耐心已沦为冬天的游戏的一部分。
回过头来判断你的动机时,
它的眼神如戴着黑面具的巫师,
它流露出的紧张更像是
为了避免你会陷入某种尴尬;
它已猜到你知道它的一个秘密:
它的肚子里还残留着
尚未消化干净的喜鹊的羽毛;
它知道你还没有告诉别人,
就好像这样的事只能用诗来暗示。



那匹马入门
——重读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隔着汗津津的厚皮,
尖锐的疼痛在另一个红海里爆炸;
如果它仅仅是畜生,是挥舞的皮鞭下的
只能由冷酷来麻痹的对象,
那么,在你我之间
让沸腾的血液猛然凝固起来的
那一小坨可贵的惊愕
又会是什么呢?当都灵的乌云
带着黑色的困惑将现场围拢,
哪怕死神偷懒,那永恒的轮回
也会把你中有我带到深渊的边缘,
就好像那里埋伏着比窄门更多的抉择。
那里,坚决到沉闷的空气
叼着热烫的碎片,就好像无意之间,
空气暴露了时间是长过虎牙的。
那里,高昂的头颅被紧紧搂住,
伸出的手臂仿佛来自比神的觉悟
还要清醒的一个生命的动作;
而作为一种阻挡,你的拥抱
是比我们更天真的变形记的
分镜头,你的哭泣是歌唱的项链,
将伟大的疯狂佩戴成
围绕着无名遗产的一圈鲜花。


寄雪

 

你给大海寄过青春万岁
但绝不会给眼镜蛇
寄黑暗中的心脏。你给兔子寄过
一只猫,为此还跟邮局
大吵过一回,但不会想到
其实也可以给沉默的石头
寄去一座顶峰;竖起的牌子
写得很清楚,石头来自死亡的方向,
是从悬崖坠下的;它们很危险,
甚至比命运还盲目。
更盲目的,你给灿烂的夜空寄过
一架梯子,但后来发生的事
却有点像为了给梦寄去
恰当的礼物,你把所有的盒子
都用完了。轮到我时,
这白茫茫的雪景,就像刚和世界真相
闹翻了的一盘棋。地址不详,
轮回却已迫在眉睫;就仿佛
除了我,不会再有别的收件人。
并且因为雪白,现实只剩下
几个角落;每一步都会留下
深浅好于黑白;好在单据还没有丢,
上写着:十瓶天真,九包红枣,
七捆纯洁,六袋百合,
五叠冷静,已分三次寄出。


望日莲入门

 

规模效应,硕大的花盘灿烂你
截止到目前还不曾黄过
生命本身就是一种风景。
示范向光性时,它们会悄悄转动
粗壮的茎杆,捕捉太阳的
脸色,将大地的戏剧
拖入它们最擅长的角色;
这一幕,在阴山以北,草原的腹地,
它们玩得尤其开心,就好像
普遍盐碱的瘠薄土质
根本就不可能难倒它们
对自身的信心。将太阳的意志
分解成菊科植物的灵性
在黎明和黄昏之间不同的
弯曲程度,是它们又被叫作向日葵时
对宇宙特性的一大发明。
更多的自然秘密就隐藏在
对生的真叶上,它们身上的黄
有相当一部分是由黄河之水灌出来的;
以它们为对象,望不到尽头时,
你知道,有一盘棋曾下得很大,
而你已不再是那上面的一枚棋子。
没错,它们对重力的自然反应
在你身上已初见成效。

          

  ——赠乌尔根


反艳遇学入门

 

表面上,愿意站多久都可以;
但实际上在一株盛开的山桃树下
一个人究竟能驻足多长时间
是早有规定的。站得太久,

超过了忘我的极限,人的面子
就会受到伤害。暧昧的羞耻感
会从喜鹊飞走的方向突然跳出来,
捅着你的后腰,要求你注意点形象。

因为按规定,人脱节于你,
属于合理的失误。你主动脱节于人
则难以原谅;那很可能会诱发
甜蜜的危险,乃至无名的恐惧。

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站得足够长久,
假如你还是你,人就会觉得
在你身上,人仿佛被淘汰了——
虽然一再解释,这怎么可能呢!

作者附言

 

这几首诗,都属于我的“入门诗”系列。“入门”的含义大抵包含了这样的想法:就人生经历而言,由于生活太匆忙,人们实际上难得有机会真正了解他们亲历过的世界。大多时候,人们仍浮在事物的表面,很少能进入人和万物之间更丰富也更隐秘的世界。《河边的黑猫》大约可视为一个代表;通过改变观察的视角,我们才能体会生存的细节。可以说,这几首都指向对生存本身的更细节化的体验与思索。